这下该我为自己的眼光羞愧了,我竟没看见指头底下还有路。走向手心的路。
人的自以为是使人只能走到人这一步。
虫子能走到哪里,我除了知道小虫一辈子都走不了几百米,走不出这片草滩以外,我确实不知道虫走到了哪里。
一次我看见一只蜣螂滚着一颗比它大好几倍的粪蛋,滚到一个半坡上。蜣螂头抵着地,用两只后腿使劲往上滚,费了很大劲才滚动了一点点。而且,只要蜣螂稍一松劲,粪蛋有可能原滚下去。我看得着急,真想伸手帮它一把,却不知蜣螂要把它弄到哪。朝四周看了一圈也没弄清哪是蜣螂的家,是左边那棵草底下,还是右边那几块土坷垃中间。假如弄明白的话,我一伸手就会把这个对蜣螂来说沉重无比的粪蛋轻松拿起来,放到它的家里。我不清楚蜣螂在滚这个粪蛋前,是否先看好了路,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朝这个方向滚去有啥好去处,上了这个小坡是一片平地,再过去是一个更大的坡,坡上都是草,除非从空中运,或者蜣螂先铲草开一条路,否则粪蛋根本无法过去。
或许我的想法天真,蜣螂根本不想把粪蛋滚到哪去。它只是做一个游戏,用后腿把粪蛋滚到坡顶上,然后它转过身,绕到另一边,用两只前爪猛一推,粪蛋骨碌碌滚了下去,它要看看能滚多远,以此来断定是后腿劲大还是前腿劲大。谁知道呢。反正我没搞清楚,还是少管闲事。我已经有过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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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事情(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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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是一只蚂蚁,背着一条至少比它大二十倍的干虫,被一个土块挡住。蚂蚁先是自己爬上土块,用嘴咬住干虫往上拉,试了几下不行,又下来钻到干虫下面用头顶,竟然顶起来,摇摇晃晃,眼看顶上去了,却掉了下来,正好把蚂蚁碰了个仰面朝天。蚂蚁一轱辘爬起来,想都没想,又换了种姿势,像那只蜣螂那样头顶着地,用后腿往上举。结果还是一样。但它一刻不停,动作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没效果。
我猜想这只蚂蚁一定是急于把干虫搬回洞去。洞里有多少孤老寡小在等着这条虫呢。我要能帮帮它多好。或者,要是再有一只蚂蚁帮忙,不就好办多了吗。正好附近有一只闲转的蚂蚁,我把它抓住,放在那个土块上,我想让它站在上面往上拉,下面的蚂蚁正拚命往上顶呢,一拉一顶,不就上去了吗。
可是这只蚂蚁不愿帮忙,我一放下,它便跳下土块跑了。我又把它抓回来,这次是放在那只忙碌的蚂蚁的旁边,我想是我强迫它帮忙,它生气了。先让两只蚂蚁见见面,商量商量,那只或许会求这只帮忙,这只先说忙,没时间。那只说,不白帮,过后给你一条虫腿。这只说不行,给两条。一条半。那只还价。
我又想错了。那只忙碌的蚂蚁好像感到身后有动静,一回头看见这只,二话没说,扑上去就打。这只被打翻在地,爬起来仓皇而逃。也没看清咋打的,好像两只牵在一起,先是用口咬,接着那只腾出一只前爪,抡开向这只脸上扇去,这只便倒地了。
那只连口气都不喘,回过身又开始搬干虫。我真看急了,一伸手,连干虫带蚂蚁一起扔到土块那边。我想蚂蚁肯定会感激这个天降的帮忙。没想到它生气了,一口咬住干虫,拼命使着劲,硬要把它原搬到土块那边去。
我又搞错了。也许蚂蚁只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把一条干虫搬过土块,我却认为它要搬回家去。真是的,一条干虫,我会搬它回家吗。
也许都不是。我这颗大脑袋,压根不知道蚂蚁那只小脑袋里的事情。
九、老鼠应该有一个好收成
我用一个下午,观察老鼠洞|穴。我坐在一蓬白草下面,离鼠洞约二十米远。这是老鼠允许我接近的最近距离。再逼近半步老鼠便会仓皇逃进洞|穴,让我什么都看不见。
老鼠洞筑在地头一个土包上,有七八个洞口。不知老鼠凭什么选择了这个较高的地势。也许是在洞|穴被水淹多少次后,知道了把洞筑在高处。但这个高它是怎样确定的。靠老鼠的寸光之目,是怎样对一片大地域的地势作高低判断的。它选择一个土包,爬上去望望,自以为身居高处,却不知这个小土包是在一个大坑里。这种可笑短视行为连人都无法避免,况且老鼠。
但老鼠的这个洞的确筑在高处。以我的眼光,方圆几十里内,这也是最好的地势。再大的水灾也不会威胁到它。
这个蜂窝状的鼠洞里住着大约上百只老鼠,每个洞口都有老鼠进进出出,有往外运麦壳和杂渣的,有往里搬麦穗和麦粒的。那繁忙的景象让人觉得它们才是真正的收获者。
有几次我扛着锨过去,忍不住想挖开老鼠的洞看看,它到底贮藏了多少麦子。但我还是没有下手。
老鼠洞分上中下三层,老鼠把麦穗从田野里运回来,先贮存在最上层的洞|穴。中层是加工作坊。老鼠把麦穗上的麦粒—粒粒剥下来,麦壳和渣质运出洞外,干净饱满的麦粒从—个垂直洞口滚落到最下层的底仓。
每一项工作都有严格的分工,不知这种分工和内部管理是怎样完成的。在一群匆忙的老鼠中,哪一个是它们的王,我不认识。我观察了一下午,也没有发现一只背着手迈着方步闲转的官鼠。
我曾在麦地中看见一只当搬运工具的小老鼠,它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四肢紧抱着几支麦穗,另一只大老鼠用嘴咬住它的尾巴,当车一样拉着它走。我走近时,拉的那只扔下它跑了,这只不知道发生了啥事,抱着麦穗躺在地上发愣。我踢了它一脚,才反应过来,一轱辘爬起来,扔下麦穗便跑。我看见它的脊背上磨得红稀稀的,没有了毛。跑起来一歪一斜,像是很疼的样子。
剩下的事情(8)
以前我在地头见过好几只脊背上没毛的死老鼠,我还以为是它们相互撕打致死的,现在明白了。
在麦地中,经常能碰到几只匆忙奔走的老鼠,它让我停住脚步,想想自己这只忙碌的大老鼠,一天到晚又忙出了啥意思。 我终生都不会,走进老鼠深深的洞|穴,像个客人,打量它堆满底仓的干净麦粒。
老鼠应该有这样的好收成。这也是老鼠的土地。
我们未开垦时,这片长满矮蒿的荒地上到处是鼠洞,老鼠靠草籽和草杆为生,过着富足安逸的日子。我们烧掉蒿草和灌木,毁掉老鼠洞,把地翻一翻,种上麦子。我们以为老鼠全被埋进地里了。当我们来割麦子的时候,发现地头筑满了老鼠洞,它们已先我们开始了紧张忙碌的麦收。这些没草籽可食的老鼠,只有靠麦粒为生。被我们称为细粮的坚硬麦粒,不知合不合老鼠的口味。老鼠吃着它胃舒不舒服。
这些匆忙的抢收者,让人感到丰收和喜悦不仅仅是人的。也是万物的。
我们喜庆的日子,如果一只老鼠在哭泣,一只鸟在伤心流泪,我们的欢乐将是多么的孤独和尴尬。
在我们周围,另一种动物,也在为这片麦子的丰收而欢庆,我们听不见它们的笑声,但能感觉到。
它们和村人一样期待了一个春天和一个漫长夏季。它们的期望没有落空。我们也没落空。它们用那只每次只能拿一只麦穗,捧两颗麦粒的小爪子,从我们的大丰收中,拿走一点儿,就能过很好的日子。而我们,几乎每年都差那么一点儿,就能幸福美满地――吃饱肚子。
十、孤独的声音
有一种鸟,对人怀有很深的敌意。我不知道这种鸟叫什么。它们常站在牛背上捉虫子吃,在羊身上跳来跳去,一见人便远远飞开。
还爱欺负人,在人头上拉鸟屎。
它们成群盘飞在人头顶,发出悦耳的叫声。人陶醉其中,冷不防,一泡鸟屎落在头上。人莫名其妙,抬头看天上,没等看清,又一泡鸟屎落在嘴上或鼻梁上。人生气了,捡一个土块往天上扔,鸟便一只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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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种鸟喜欢亲近人,对人说鸟语。
那天我扛着锨站在埂子上,一只鸟飞过来,落在我的锨把上,我扭头看着它,是只挺大的灰鸟。我一伸手就能抓住它。但我没伸手。灰鸟站稳后便对着我的耳朵说起鸟语,声音很急切,一句接一句,像在讲一件事,一种道理。我认真地听着,一动不动。灰鸟不停地叫了半个小时,最后声音沙哑地飞走了。
以后几天我又在别处看见这只鸟,依旧单单的一只。有时落在土块上,有时站在一个枯树枝上,不住地叫。还是给我说过的那些鸟语。只是声音更沙哑了。
离开野地后,我再没见过和那只灰鸟一样的鸟。这种鸟可能就剩下那一只了,它没有了同类,希望找一个能听懂它话语的生命。它曾经找到了我,在我耳边说了那么多动听的鸟语。可我,只是个种地的农民,没在天上飞过,没在高高的树枝上站过。我怎会听懂鸟说的事情呢。
不知那只鸟最后找到知音了没有。听过它孤独鸟语的一个人,却从此默默无声。多少年后,这种孤独的声音出现在他的声音中。
十一、最大的事情
我在野地只呆一个月(在村里也就住几十年),一个月后,村里来一些人,把麦子打掉,麦草扔在地边。我们一走,不管活儿干没干完,都不是我们的事情了。
老鼠会在仓满洞盈之后,重选一个地方打新洞。也许就选在草棚旁边,或者草垛下面。草棚这儿地势高,干爽,适合人筑屋鼠打洞。麦草垛下面隐蔽、安全,麦秆中少不了有一些剩余的麦穗麦粒,足够几代老鼠吃。
鸟会把巢筑在草棚上,在伸出来的那截木头上,涂满白色鸟粪。
野鸡会从门缝钻进来,在我们睡觉的草铺上,生几枚蛋,留一地零乱羽毛。
剩下的事情(9)
这些都是给下一年来到的人们留下的麻烦事情。下一年,一切会重新开始。剩下的事将被搁在一边。
如果下一年我们不来。下下一年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