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兄不必过谦。当世之中,唯你和陈天算得上高手,这点你我都清楚。庆丰说着,又取出一本线装书,摆在汪重风的面前。汪重风的眼睛突然放出光,他一把伸出手去抢那本书,庆丰倏地挡住,笑道:汪兄,何必着急。
老弟,就让愚兄我看上一眼。汪重风道。
庆丰哈哈一笑,放开手。汪重风飞快地拿起来,一页一页翻起来。真的,真的。汪重风一边翻一边激动地叫道,有了下册,这部《通桔呈秘》才是真的。看着汪重风那兴奋的样子,庆丰得意异常,他想,看来每个人都有他无法阻挡的弱点。汪兄的那颗凡心还是动了,唉,人一有了弱点,就必然被利用。哪像永动机那样永远转动,没有棱角。
庆丰的得意持续着,可他没注意到一个女人正打算走进这个事件的边缘。她在入口就看见庆丰那暧昧的笑容,听见汪重风那激动的叫声,她凭着一个女人的直觉,跟踪汪重风来到这里,并且看见了已经发生的一切,就在生意快要成交时,她走到桌前,出其不意地伸出手从汪重风的手里拿起了书,汪重风头也没抬,忙着想抢回。可庆丰一侧头,看见了她,尴尬而吃惊地叫了一声:师娘。
是的,来的是刘秋山的前妻,汪重风的妻子,一个庆丰最不愿见的人。她仍然风韵犹存,眉宇间年轻时的漂亮还在,眼睛大而深,鼻子直而高。她的两个女儿:直瑜和汪碧继承了她的一切优点,又各自有所发挥。庆丰最根本的尴尬来自于称呼,平时他可以和汪重风愚兄贤弟不忌辈分地乱叫,可当着她的面却无从开口。第二个尴尬源于刘秋山。很多年前,她对刘秋山成天醉心于棋道非常不满,正巧,那时刘秋山与汪重风交往甚密,她一下子看中了虽然其貌不扬,但却样样皆通的汪重风。汪重风觉得有愧于刘秋山忽然不辞而别,而她却毅然与刘秋山一刀两断投入了汪重风的怀抱。
很多年了,庆丰避免和她见面,避免想起15号内一些不愉快的岁月片断。刘秋山爱的只是棋,关心的是谁能继续他的事业,保持15号唯我独尊的地位。师母恨他,连直瑜都恨他。刘秋山生前与死后都缺乏亲人。
你怎么会拿你师傅的无价之宝来送人情?她抚摸着书,沉沉地问,这本书还是年轻时她弄到手的。
通往夏日之窗(11)
没办法,师娘,弟子们没出息,家都快让我们败光了。不过,这也算是一种完璧归赵吧。庆丰说。
你应该知道我讨厌棋,也讨厌棋书。
知道。但是汪先生喜欢,您就算爱屋及乌吧。庆丰说。
小瑜现在怎么样?
她很好,长得很漂亮,跟您年轻时一模一样。
女人很沉地笑了,庆丰仍是那副油嘴滑舌的样子,她想,不知小瑜变没变。
师娘,我有一句话想说。庆丰说。
说吧。女人答道。
这件事希望您高抬贵手——,庆丰说。
很多年后,卜其秀和陈天见的最后一面还是被秦川写进了回忆录。其实他没有看见当时的情景,只是在陈天的一次醉酒之后,听陈天说起了这件事。
卜其秀在“绿当”拦住了陈天。谈了一天之后,毫无进展,最后只好依棋坛规矩做一次赌赛,双方决定下10局棋,一决胜负。这就是后来闻名于世的“绿当”10局。
陈天前3盘都输了,当时他在下第4盘时说:卜师父,我不能再输了。
卜其秀说:真的无可挽回吗?
陈天说:不能,人有所不为,有所必为。
卜其秀无语,又和陈天下了起来。结果他7个晚上连输7盘。下完之后,他拍了陈天的肩膀一下,苦笑道:这个世界是你的了。然后走出门去,自此不知所终。
秦川在猜测卜其秀的心情时写道:其实,卜其秀是个悲哀的人,他正直,很有才华,但不该生长在刘秋山的时代,也不该继续活在陈天的时代。他是个普通人,更是一个失去希望的普通人,只要有天才存在,普通人就摆脱不了普通的命运。
令明悻悻然回到了京城,卜其秀的失踪报界已大肆渲染,他在电视中也看见了陈天悲哀的眼神。卜其秀一辈子没有结婚,他在这个世上除了几个师侄,没有其他亲人。
令明拿着棋谱,心里有些内疚。他的恳切陈词竟使卜师叔的生活彻底结束了。他没想到卜其秀内心的悲哀大于任何人的想象。令明又回到了松安街,人们看见一个十分熟悉的景象:沉稳的令明出现在街的一头,沿着光滑的街道,背着手踽踽独行。他还是那样不苟言笑,眉目间也还是隐藏着谦和。15号依然安然存在着,这使令###中多了一丝暖意,没关系,不就是先输了一招吗,他在心中自言自语道,我还有很多王牌,很多杀手锏。就在他暗下决心的时候,他忽然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松安街旅馆的二楼阳台上,一个不速之客悠哉游哉地躺在长椅上,他沐浴在残阳里,手上夹了一根烟,令###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此人非同小可,很可能与未来有关。
就在令明到达京城时,庆丰也在返回的路上睡着了。返回之前,他已经听说卜其秀失踪的消息,他在内心里替卜其秀表示了无限惋惜。卜师叔不仅仅是想救15号,他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罢了。可惜证明的结果令他伤心欲绝,人怎么可能凭信义、善良活着呢?人必须有本事,比别人强,才说话算数,仅靠恩情是打动不了别人的。庆丰思考着这些道理,看着长途汽车里人们挤挤捱捱,大呼小叫。芸芸众生,他每回看见很多人就冒出这么个念头,发明这个词的人一定很厌烦,他对潮水一般的无知的人们一定颇有看法。
庆丰在江湖中混迹多年,因此造就他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能踏实地睡去。睡觉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因为他不知什么时候会遇到威胁,什么时候会遇到麻烦,所以他必须随时养精蓄锐。汽车到达京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庆丰迷迷瞪瞪地走下车,穿过仍然拥挤的街道。一座立交桥旁是著名的翠华楼,起了桥后这儿的生意没淡,反而更火了,翠华楼的外表富丽堂皇,门口站着漂亮的小姐,穿着旗袍,衩开得很高。庆丰饿了,他站在翠华楼门前,仔细搜索口袋,上下左右都搜遍了,可就是凑不齐钱。门口的小姐用眼神提醒他,左上方还有一个兜,可他根本没有理会,那个兜是假的,他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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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夏日之窗(12)
好在不远处有个翠华夜市。刚一上灯,那边也开张了。庆丰放弃了奢侈一把的想法,只好又一次混迹于人群之中。夜市很热闹,有卖衣服的,卖锅碗瓢盆的,然后是卖各种小吃的。灯火把整个商业街照得通明瓦亮,人们抹着油嘴来回串着。庆丰又用很少的钱多吃了几个小摊的不少东西,像锅贴、鱼丸汤。当他打着饱嗝钻出来的时候,又顺手带出三串羊肉串儿。
出了夜市,庆丰眼睛一亮,夜市最北头一圈人围着不停地叫好,甭问,又是江湖卖艺的。庆丰兴致勃勃地钻进去,蹲在里圈一边吃羊肉串一边看。他久走江湖,对同道们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圈里这位把式,活儿不错,是练马戏的,弄了一只小猴子,穿得很神气,为观众一个劲儿地翻跟头。庆丰跟着观众的喝彩声又打了一个饱嗝,可他的头脑突然被什么一撞,只见那猴子沿着圈翻跟头,那把式拽了根绳子,也不自主地下意识地跟着原地转,脸上还做出不同的表情。庆丰想了想,又从羊肉扦子上撕下一块肉抛向空中,那猴子叭地一翻,在空中抓住那块肉,放进嘴里,嚼了嚼,不烂,又扔在了地上。有点意思,庆丰自语道,小猴子真是聪明。
庆丰若有所思地钻出人群,一对男女在他面前一晃就过去了,他想了一会儿猴子,忽然回过头,回想起那个女人的样子有些熟悉,他在黑暗中眯起眼,把那一对男女在脑海中分开,渐渐对着那个女人的背影聚焦,分析,直瑜,那是直瑜,她来这儿干什么?
庆丰凭着他狗一般灵敏的鼻子,嗅出了空气中一股他熟悉的香气,他跟着这股香气曲里拐弯转着圈。看来这两人在逛街,他心想。到了“玉西”大厦门前香气断了,“玉西”有空调,这对庆丰的鼻子是个干扰。干脆,先进去再说。庆丰进了门,不知去哪层好,他上上下下进出了电梯几回终于发现了十四层有一个油画展厅。
大厅里空荡荡的,这个时间没几个看画的。庆丰在大厅里走了一圈,他不太关心画儿的好坏,只注意到它们的下角都标上了价码,整个洁白光滑的大厅四周嵌满了画儿,像是一个元帅胸前挂满了勋章一样。庆丰无所事事地坐在厅中间墨绿色的沙发之中,正要昏昏睡去时,他忽然注意到正前方的画很有意思,那上面画了一棵秋天的树,远远地立在秋色之中,树的叶子很少,枝干枯干,一扇窗子竟在背景之中悄悄打开。
二哥,你怎么来了?直瑜出现在庆丰面前。
庆丰没有说话,指指前方的画,直瑜看了一眼,她拉起庆丰的手说,走吧,让你看看我的另一个世界。
两个人上到玉西的顶层十八层。打开房门,庆丰的第一印象就是太奢华了。房间分里外套间,盥洗室、厨房一应俱全,整个环境宽大而明亮,铺着淡棕色的地毯,一色的欧式家具,一株硕大的赏叶植物立在客厅的一角,还有一个巨大如水晶般的鱼缸,里面许许多多的热带鱼游来游去。这和15号简直是两个世界,15号静谧幽雅,而这里却气派、现代。
二哥,结果怎么样?直瑜问。
不知道,庆丰说,汪重风答应去了,可我有点担心,怕中间有什么变故。
她还好吗?直瑜问。
谁?庆丰故意问。
你的师娘。
好,她蛮好,气色不错,还招待我吃了两顿饭。庆丰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夹子,从里面拈出一张照片,那是汪碧的照片,直瑜接过来,仔细端详着,一笑说:碧儿也成大姑娘了。
那是,庆丰说,那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