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在画室,甚至在我的私人画室,我看到过观察过欣赏过描绘过不少男女模特儿,我觉得那些赤裸裸的生命,就是带着露珠的生命与艺术的花朵。到今天,我都还没有画出一幅完全令我满意的人体艺术作品。当然,不瞒你说,和那些艺术露珠生命花朵的形游与神游过程中,我也真正萌生出了属于自己的情感和爱情,不可否认,有时它们携带着相当肮脏的情欲,而且,大都被我成功压抑。连情感也被我深深掩藏,不被人看见的爱情萌动与生命憧憬,都珍藏在我心灵深处,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显山露水,直到带进坟墓。而那些最使我心灵颤动的那一瞬,最使我灵魂飞扬的那一瞥,可能已在我接触的女人中……瑁黧、佳苇、莎莎、易安,还有,也许,将要认识的少数民族姑娘娜木措身上,或已完成,或还会像圣光闪耀,熠熠生辉,照亮我面前和未来情感、生命和艺术的漫漫征程。虽然,尽管,瑁黧除外,现在,我还不可能和她们有多么直接的生命肉体接触。
而瑁黧,我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对父亲,和大多数参加红军的革命者一样,我们现在所看到的依然是过去,不知是谁,有意无意地笼罩在他们头上的许多动人光环。不错,他们创造了战争和历史的神话,但他们的生命、人性和战争年代的生命运行轨迹本身,毫无神话色彩。他们不少人走上革命道路的机遇,往往十分偶然。那年春天,红军路过乌溪小镇涞滩码头,催发了父亲那代人难以忘怀的青春激扬的生命季节。这个季节,无论对我父亲个人,还是对那支残破流浪的队伍,抑或,对千年风景如画的乌溪小镇,都是绝无仅有的生命创造。太阳落坡的时候,他们到来。油菜花开,春日载阳,溪水明净流淌,河岸桑树林里画眉鸣唱,他们在乌溪小镇的木板墙上刷标语,在万年台阅兵场上舂军粮,涞滩码头和狮子岭城堡,白天黑夜,一派红旗招展,歌声笑声战马嘶叫声,经过两三天时间磨合,红军和百姓已融为一体。我现在还可以通过回忆和想象,来描绘那幅掩没于小镇风景中的红色历史画面。清新,明朗,快乐,充满诗意。那些天没有战斗,通过短暂休养和补充,他们个个精神十足,未来的战事还没有展开,前面的高山大河,正等待他们去跨越。红军停留乌溪小镇的确切准确日期,当地档案馆的资料,记载得很模糊。红色进军路线图上的乌溪小镇,究竟是不是像其他地方,我们常在历史教科书上看到的一样,红军到来之前,路过少数民族混杂居住地区,或某海边举行庄严仪式,对着天空举起大碗结盟饮血酒,然后,千家万户把门开,清香的米酒端出来,欢天喜地敲锣打鼓,斗争地主恶霸成立农会,或举家关门,跟随红军队伍去参军。老汉去喂马,中年汉子当脚夫挑夫,莽娃后生去扛枪打仗,大嫂进入女子连,小伙子去当通讯员,姑娘去当卫生兵,最没有用的老弱病残,也可以去给红军看守仓库。的确,我们这一带有那么一个村庄,丈夫妻子参加红军,拖家带口,有的在半路上饿死,过雪山冻死,有的在无数战斗中被打死,能够跟随红军队伍,走到尽头,陕北那片红色黄土地的人,仅凤毛麟角。他们的命运,从此开始改变。也许,父亲就是随这支队伍改变了自己命运的那种人。我们实在不好意思,把父亲参加红军的原因,直接归结为他身边没有女人,而他们“三剑客”,黑蛮廖佐煌和干豇豆柳如风,已经有了布依族姑娘和桑家小姐。父亲也是在十多年后,才知道乌溪小镇上柳如风已经结婚。那时,匆忙打仗还单身一人的父亲,跟随他们的队伍,已在鸭绿江边的暗夜里,偷偷地云块一样聚集,望着对岸,人拥马嘶。当他听说柳如风的双胞胎女儿,十七八岁的水英和水灵,都已经成了革命烈士。“嗷哇——!”他长长地粗嚎了一声,便带着他的后勤分队入朝作战。至于廖佐煌及其布依族姑娘,他根本就没有提及。所以,我总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回望先辈生命的历史,我生怕一不小心,就把他们真实的生命历程,描摹得面目全非。因此,父亲背着家人,躲着亲戚柳如风,参加红军的真实原因,我宁愿相信,那时他已经是无路可走的孤儿。孤儿就得一生流浪,无论在乌溪小镇,还是在战场、别墅与荒郊。我常有种感觉,我一生都无法摆脱父亲那种流浪的命运。也许,他随路过涞滩码头的红军队伍,来到乌溪小镇第某天的上午,镇上的莽汉细娃,对红军已不再陌生。也许,父亲还在柳家吊脚楼的皂荚树下,不知谁开的饭馆,吃了清香的毛血旺和合水豆花,听着柳家吊脚楼上,有女孩“嘤嘤”的哭声和“咯咯”的嬉笑声传来,和所有到小镇石板小街上去玩耍的小伙子姑娘一样,他斜起眼睛,观看奇异的街景和风景。突然,涨眼的一片红色,映入了他的眼帘。小街上有红军战士提着石灰桶写标语,有红军长官骑着战马,从乌溪小镇前面的官道上驶过。他无聊地把玩着那把空空的“翼王剑”剑盒,漫无目的地沿着乌溪河岸往前走。乌溪河两岸,桑树叶茂密,河湾里的菜花地,一片金黄。河边上,有戴着八角帽、赤裸上身的红军战士,在挥着斧头,猛砍风竹柏树来打造简易船只。天上没有飞机轰炸,地上没有追兵堵截。那是红军在乌溪小镇休整,过得最好的时光。他慢悠悠地沿着开满野花的河岸,穿过树林竹林下的浓荫,不知不觉来到老君山脚下,爬上还种植着鸦片的那段也叫十里红的山坡。漫山遍野,罂粟花开,明媚阳光下,十分绚烂。他没有心思观看罂粟花的美景。攀上老君山背后那段耸入云霄的悬崖,悬崖下有一条弯弯的河流。河流两岸,又是一大片金黄的菜花。他看到河流北岸的观音岩下面,驻扎着更繁忙的红军队伍。但那不是红军的主力部队,悬崖上那片桐子花开的山坡,到处晾晒着长长的绷带,微风吹拂,红白相间的绷带,飘来一丝丝血腥。观音岩底脚,有个很宽很深的岩洞。岩洞里住着受伤的红军。穿白衣服的红军军医护士,在观音岩前那几挂军帐中,进进出出,似乎在给伤员做手术。观音岩右侧的高台上,观音庙门前的院坝里,沸腾着好几口大铁锅。铁锅里熬着热气腾腾的中药。躺在观音洞里受了伤的红军战士,横七竖八,大概好几十人。有的沉默,有的呼叫,身上腿上头上缠满了绷带,有血团血块血的‘蚯蚓’,从绷带缝里渗出来。担架,门板,断了腿又垫了石块的木凳,构成他们的简易病床。岩洞里铺满稻草,洞前搭着几顶草绿色帐篷,其中最大的一顶帐篷上,有一杆半旧的大红旗在缓缓地飘。这是那个生长在山寨刘家祠堂的十多岁的小伙子,从没见过的景象。他不知道自己怎样就稀里糊涂地闯入老君山观音洞红军临时野战医院,而且,依然稀里糊涂地,闯进了他一辈子都无法更改的命运。他躲在老君山垭口的巨大岩石后面,呆呆地瞭望着。他不知道眼前的那一顶顶帐篷,是不是他想去该去的地方。他看到穿过观音岩前面那片菜花地,走过响水滩上摇摇晃晃的小木桥,提着鞋子赤脚蹚过宽阔的回水沱,沿着长满青草、芦苇的河岸,顺着侧身走过那截长长的悬崖,转过老鹰嘴,进入宽大芭蕉叶掩映着山寨门,进去,也许映着蓝天白云的池塘边,木楼丛林深处,就会隐约闪出一段萦绕在他梦中的女孩绵柳一样的腰身。
父亲(7)
“妹妹骑着白马远远地去了,
哥哥望着十里红山坡,
慢慢来了……”
背着空剑盒的小瘦狗刘正坤,或许,是想回家,深山山寨对面中药世家刘家祠堂,或许,是想再去寻找被黑蛮廖佐煌抢去了的那个歌声像云雀一样轻盈的布依族姑娘,罗乌支。
翠花(1)
“哎,傻瓜,过来,过来一下。”
父亲小瘦狗,有点害怕地站在老君山巅桐子树下的巨石背后,傻乎乎地望着,远处,丝丝中药和油菜花的芳香,缕缕传来。他嗅嗅鼻子,抬头一看,前面不远,金黄的油菜花丛中,抬起一张稚嫩的小姑娘清秀的脸庞,圆圆的小脑袋上,扎着两根好像要飞起来的羊角小辫。姑娘缓缓站起身,露出上身那件长长的半新旧灰布军装,领子上那两块红方块布头,火焰一样,映着阳光,映着油菜花的金黄,格外扎眼。扎起的双臂,露出白衬衣袖,抬起生白的细小手背,擦了脸上的汗珠,向他好像很有点不耐烦地急着招手。身旁,放着一个山村常见的大背篓。背篓里装满又沉又高的草药。原来,那个红军女战士,比他还小。她刚从河边洗了草药归来,爬上山坡,在菜花地边歇息。当她想重新把草药背篓套上肩头,却怎么也背不起来。她只好向站在不远处岩石后面的那位陌生的小伙子,几次发出清脆的求助的声音。可是,那个小伙子傻傻地望着远方,没有听见。
“哎,木脑壳,来,过来,帮个忙呀!”
她睁着那对画眉一样清亮的眼睛,大胆望着他。汗涔涔的小圆脸,一派潮红。
他望望红军女战士那身质朴清新的装束打扮,稍稍犹豫了一下,明白了什么似的,踩着油菜花地里晶亮的露珠,向姑娘歇息的田埂,几步跃过去。可能,谁也没想到,就这么几步,从此,他就踏上了一条崭新的路程,漫长而艰险。他身上那把剑盒,虽然空空,但从此他已不用再到布依族山寨去找人决斗。自那个布依族姑娘被他们“三剑客”从木楼戏台背后抢走以后,寨子里也就没有了她的歌声,也没有了来和他决斗的少数民族汉子。他的决斗,将扩展到更大的范围,更惨烈的程度,并且一路生死相伴。
这段改变了他命运的山路和悬崖,而今,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这片山水中。观音岩究竟做了多久红军的临时野战医院?档案记载得不十分清楚。如今的观音岩、观音庙,经过多次翻修装修,早没有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