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跑得快、跑得灵、跑得巧著称。他们身披战火硝烟而来,路过涞滩码头,都很疲惫。据老人们说,初来乍到万年台歇马场,他们不少人没来得及卸下身上沉重的枪弹背包,取了廖佐煌家房梁上用来做种的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就啃,全不顾玉米棒子上还挂着的蛛网和布满的烟尘。这个细节也许有些可信。那时,正当年少就入了袍哥的地主恶霸绿林好汉廖佐煌,虽然是这一带响当当的舵爷,手上已有百十剽悍弟兄,已被当时的官军收编,委任为国民革命军新编第某军少校营长,且已得到上峰指令,对红军“开路送客”。但是,红军首长把他家的底细摸得很透。红军的死对头是国民党官军。何况廖佐煌当时仅是杂牌军都算不上的当地豪强绿林,按红军政策,属于争取对象。当时,红军和廖佐煌不知道做了一笔什么交易,双方摆得很平,都同意将万年台廖家大院作为红军总部临时指挥所。所以,朱德,或刘伯承,才可能在那里阅兵台下的洋槐树上拴战马。所以,我们才可能……今天还可以在万年台的青松林里,找到拴马桩和悬崖石壁上红军刻写的标语。如果真是这样,吃几根生玉米棒子,照红军看来,虽然违犯了纪律,刚来时发生这种事情,也可以理解。说不定红军还送了廖佐煌几条他们从云南缴来的宣威火腿哩!镇上某些死去的老人,真的见过那时的红军首长。那时的红军首长,都很年轻。他们在万年台廖家大院堂屋里围着八仙桌开会讨论进军路线,吵吵嚷嚷,一屋子呛人的叶子烟味,且大都紧锁眉头,争论不休。这个我也有点相信。他们那时的行程,几乎每一步都是往绝路上闯。他们的工作,就是带领队伍在险山恶水中穿行,躲避天上的飞机和地上的枪炮,绝处逢生。那么难的事情,要他们去决定、去实施,不狠狠抽烟行么?由此我想到了我的父亲刘正坤。虽然,他伤得那么重那么深,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他还叫身边的护士,往他干瘪的嘴唇上贴了一片辛辣的叶烟。想到这些,我心里很沉。他们那一代人的尊贵与光荣,来得真不容易。他们征战岁月的每分每秒,都可以拧得出浸入骨髓的辛辣和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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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涉水(3)
哦,现在该说说我父亲,怎样从涞滩码头走上革命道路的了。档案没有记载。他的档案,虽然不厚,不珍贵,还在几次辗转单位的过程中,被粗心的负责人,或管理员给弄掉了。“文革”时,为了证明他,大概是过草地后,南下还是北上生死攸关的焦点论争中,不是叛徒,不是逃跑。他拖着残破的身躯,果断地去找了当时身居要职的某某伟作证。当然,那时曾经南下的,有比他大得多的人物。他们都身居要职。而且他那一次执拗地想跑回雪山草地去,不知是为了寻找什么人。显然,他逃跑的动机,根本就和南下北上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无关!“叛徒”的罪名,也根本落不到他的头上。而他自己从此也不再关心此事。和他一起参加革命的芸芸众生,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也各忙着国家、军队和自己的事情,历史书不可能把他们的所有业绩统统记载。还是从小镇流传的一些信息,可以看到这个迷雾一样的个人事件,真实的蛛丝马迹。柳如风和我的父亲,是什么关系呢?我姓柳,而我的父亲,为什么不姓柳,而姓刘?要不,如果祖母,或者母亲姓柳,那么,柳如风就应该是我的舅公,但都不是。要不,正如不仅是我的捕风捉影,年少的刘正坤和柳如风,曾经交换女人?我百思不解。不过,我后来还是弄明白了,我真正的老家,离乌溪小镇百里之遥的布依族山寨对面的刘家祠堂背后,还有我的祖辈留下的坟茔。那个被山中土匪数次打劫火烧的地主兼药材商人之家,也是一个大家庭,弟兄姊妹,皆饱读诗书。如果这样,那么,我的父亲走上革命道路的原因,就一定有他从小受到家庭中谁谁革命思想的影响云云。但,从目前掌握的资料看,这种说法显然不合适。想想红军过涞滩那些天,虽兵荒马乱,也朝气蓬勃啊!标语快板,舂米织鞋,扩红充军,就连赶场的细娃、路边的乞丐、俘获的官军、反水的土匪,都可以跟随那支部队走。他,我父亲,小瘦狗刘正坤,走上革命道路的机遇和原因,还不是挺正常的么?当然,说了这些,其实,我心底里想掩盖的另一个可供参考的原因,非常不好意思,开始我听到这个故事,也不敢相信,他居然为了一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来自云贵川交界处某一山寨,不知是彝族,还是布依族的女人,现在还活着。
不久前,一个雨天的下午,我和一个来自乌溪,自称在这个城市某某大学人文艺术学院学历史的姑娘,人称张师妹,在泛着混黄江水的江边鱼船上,边吃鱼边讲家乡的历史。江面浩荡,远水苍茫。张师妹说,这个故事是她母亲对她讲的。她母亲何许人?姑娘不便讲明。她说:“廖佐煌为什么当土匪?因为镇上某一财主抢了他新婚的女人。财主何许人也?柳如风的父亲。廖家祖上是乌溪小镇有名的大户人家,土匪军阀廖佐煌的额头上,有一块很大的黑痔。浓眉大眼,很是怕人!女人被抢,他便上山当了土匪。当了土匪的廖佐煌,小名黑蛮,后来也抢了许多女人。当然,地主老财也没有霸占到那个女人,他的儿子柳如风,小名干豇豆,和外甥刘正坤,小名瘦狗,皆十六岁。他们把那女人,用粗麻布包着裹着,塞于明月下吊脚楼皂荚树下的小船上,给放跑了。干豇豆和瘦狗,从此双双外出流浪。有人说,他们的小船载了那美丽的少数民族姑娘,逃进了深山……”
接下来,张师妹不再讲述。她说,“后来的故事,也许对作家,还有意义。可惜,你是画家”。
荒唐!我涨红了脸!不用考虑我是作家,还是画家,这事怎么会出在我们家族身上?亏你还学历史!这种添油加醋污七八糟的荒野小调,野史都不配!你就不要学历史,而学写荒诞无稽的庸俗民俗小说去吧!但我没有直接这么骂她。张师妹说,学历史也可以写小说,还可以学画画。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转到艺术系学习画画了。你学画画?你是什么人?我望着姑娘,脸盘圆圆的,还算清秀,她那小巧的鼻子上,种了一痘暗疮。思春了吧?我想。喝了满杯冰啤,脑袋一阵晕乎,我不再想清秀的姑娘张师妹脸上的暗疮,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进脑海,咦,对呐,我为什么姓柳?那年,一九七一,父亲为什么要把我送回乌溪小镇柳如风家躲避“文革”?他们之间,即使不因为这个女人,还有什么更真实、更神秘的联系么?难道这事儿,又印证了历史军史专家的话,越荒唐的东西,越接近真实?
雁涉水(4)
我不敢往下想。
或许布依族姑娘,那年,也只有十六七岁。乌溪小镇“三剑客”,黑蛮廖佐煌、干豇豆柳如风、瘦狗刘正坤,一次相约进山,在那个山寨赴歌会时和她认识。姑娘叫罗乌支。山寨木楼池塘边,罗乌支的歌声,云雀一样清脆婉转:
“一河流水是哥哥依恋的眼睛
两岸青山是妹妹期盼的泪痕……”
十六岁的父亲,小瘦狗,刘正坤,也许,的确,是因为廖佐煌扬言要找他讨回被柳家抢去的布依族女人罗乌支,才连夜随红军队伍长征的?我想,真实的事情,也不必说得什么什么为了女人这么难听。机遇与偶然,并不需要我们特别给它添上耀人眼目的色彩。他们那一代人,刚进入红军队伍中,那时都还很小很纯。老君山半山腰被土匪民团活埋了女红军护士,看了县志,看了墓碑,最大的数得出名字的,也只有二十五岁。最小的一位,来自江西鄱阳湖,或来自湖南,贵州某山寨的姑娘田翠花,刚满十六,参加红军不到三个月。那时的红军医院军医护士,都不太正规。大都没有经过专业知识的学习和训练,至多不过是在红军临时野战医院从事医生护士工作罢了。被害之前,她们都遭到惨无人道的强Jian和轮奸。有人说,她们都不愿意活着成为暴徒的妻子。而她们过涞滩码头的时候,据载,也据父亲点滴回忆,她们中某个人挽着的白白的大腿上,有殷红的血往下流。后面的小个子红军惊呼,姐姐,你负伤了!你看,血,腿上的血……蚯蚓一样,往下流。稍大一点的红军女战士,检查了小姐姐的腿,狠狠地瞪了小战士一眼,偷偷笑了,斥责道:不许乱说,走你的!小战士很不服气地嘟哝着,受伤就受伤了嘛,怎么不让说?其实,小战士还不明白,那是小姐姐的月经。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不是发生在我十六岁的父亲身上。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那架英雄的老风车,也停止了颠簸。他不再往鼻腔里喷药水,亮光闪闪的枯眼露出一丝甜蜜,幽幽乜成一条缝,望着我家暗黄小楼外面小溪边的油菜花。我知道,他说不定把心中的什么秘密向我隐藏。我想他为什么一生都和军队后勤医院有关,可以肯定,我的父亲,当时,甚至后来,跟着的都是一支红军的后勤医疗队伍。他没有被活埋,他一直跟着队伍走。被活埋的那支红军医疗小分队,她们中,还有伤势很重的男伤员。后来,解放后,一九五八,朝鲜战争胜利归来,虽然我父亲失去了工作能力,仍然任命为某某军医学校名义上的校长,直到他溘然远行。他曾挺着残破的身躯,到我家暗黄小楼前面由王府改建的军医学校去讲话。他的声音干裂而有力,铆足了劲头,好不容易才能迸出完整的一句,使人着急地听完后,也会更加催人奋进。身体稍好一点,他亲自跑上级拨款,给这个学校修建了主要教学和实验大楼,规划了主要营区。现在这个学校的格局,还是当时他亲自规划审定。我们现在还可以找到这所学校的旧址或遗址,难道这还不足以证明父亲的真实性么?可是,置身于父亲那段真实的历史往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