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言。
“呃,我骂翼王自私,还骂他是流氓,好像是在散布对他部队的不满情绪。你想,我能满意么?不光我,好多将士都不满意,离开了我的家乡,尤其最近一两年,我们几乎都是在走、在跑,仗越打越坏,几乎没打过什么胜仗。不过,你不能把我骂他,对他不满的话,写进你的故事里去。我骂他自私、流氓,可以,我是他什么人?我和他是什么关系?你应该明白,你们则不能。其实,我至今都还真心希望他,这么一路走下去、打下去,走出一个、打出一个清平世界的好结果来。清妖啊,逼得我们好多人,实在活不下去了啊!你想,要不然,我们每次招人马,怎么会有那么多人响应?唉,要不是当时,我的病,我肯定继续跟着他的队伍走,不过……”
她揉揉哭红的眼睛,抽泣着,说:“翼王,他,他不会原谅我了,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情……”
“什么事情?”
她低下眉头,我眨眨眼。
一声鸡啼。咦,眼前的姑娘,石达开的小妾佘三娘,随月色下的簌簌风声,飘然而逝。
涞滩码头,月白风轻。
雨过天晴。涞滩码头。乌溪两岸的油菜花开,像金黄的烟霞。菜花丛中,走着一支长长的队伍。金黄杏黄墨绿靛蓝的旗帜,在明丽的阳光下,迎风翻飞。那是石达开的队伍,到达涞滩码头动人的一幕。那时,涞滩码头,比如今宽阔得多。现在涉水渡过涞滩,可以不用船只。石达开的大本营设在狮子岭城堡。镇守狮子岭城堡的清兵团练水勇,早已望风而逃。他们没有经历一场像样的战斗,就占领了城堡。站稳脚跟,石达开就开始清理整顿部队,补充粮草。万年台歇马场,驻扎的是太平军首脑机关。……那天上午,艳阳当空,河水欢腾。手挥桡扁,头扎黄绸,腰缠红带的老瘦狗小船工,划船时的心情,格外开朗。他负责运送的那条船上,石达开的王娘、王妃和小妾,一个个美艳无比,潇洒无比,英武无比。那些女人,还不是石达开王娘小妾的全部。还有一些过时的王妃、小妾,正在女营指挥战斗,替受伤的战士包扎伤口。她们有的已渡过了对岸,有的还在指挥后续部队,赶往涞滩码头。当然这些情况,瘦狗并不完全知情。给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一个高大白皙端庄的女人,椭圆的脸像银盘,两道柳叶眉,弯得十分惹眼,穿着军装,挺着高高的肚子,坐在船头。几个英武的姑娘,众星捧月般地照顾着她。怀孕的端庄女人,正是石达开最宠爱的刘王娘。她怀的孩子,是翼王几个月前“荣归故里”时意气风发、慷慨激昂、酩酊大醉时刻下的种。石达开希望又一个儿子的降生,会给他士气低落的部队带来好运。他对刘王娘百般呵护。围在王娘身边的那群姑娘,有些是还没有正名的王妃,有些是女营中成长起来,新招的丫鬟。和衣衫不整的普通战士不一样,她们都穿着崭新的军装,都受石达开亲自委派,好好照顾怀孕的王娘。唯一一个没穿军装的姑娘,披散着一头青丝般的长发,穿一套浅绿色孔雀蓝丝裙,张开双臂,孔雀开屏似的,立在船头,仰起她那初开桃花般嫩红的脸蛋,望天空,望太阳,望远水,望远山,时而呜呜唱歌,时而哇哇大叫,叫着唱着,又蹲在船边,捞起莲藕般的手臂,用纤细好看的亮手板,玩弄清亮的河水。船上的王娘、小妾和丫鬟,都一脸沉默地望着她。
佘三娘(6)
“别管她,让她唱,让她玩!”
端庄的王娘下了命令。
“让她在水里泡泡,看能不能清醒一些!”
果然,众姑娘望着她,一脸静穆,一脸哀戚,留下她一人唱歌玩水。她飘着长发的秀美脸庞,始终泛着红桃花的嫩红、鲜红和潮红。船过对岸,王妃小妾们簇拥着刘王娘,进入狮子岭城堡。长发姑娘飞身跳下船,张开手臂大声呼叫:
“到家了,到家了!”
姑娘飞舞着一身孔雀蓝丝裙,奔向河岸如烟的油菜花丛中,唱啊,跳的。突然,狮子岭城堡,石垒的大门前,几杆橘黄的旗帜,在高高的城墙上飘摇。旗帜下,出现了一个脸色铁青,身披战袍,手扶长剑,浓眉竖立,满脸杀气的英俊男人,那就是石达开。他的两眼,射出火焰般的电光。
“噜哇!”
石达开一声粗嚎。城堡大门口,立即涌出一队手持战刀的武士,冲进菜花丛中,把满脸潮红的长发姑娘抱起来,扛在一个壮实武士的肩上,很快地跑进了狮子岭城堡。自姑娘的身影,在狮子岭城堡下面的菜花地里消失以后,河边码头上,头缠黄绸、腰扎红带的船工小伙子瘦狗,一直在那里呆呆张望。着魔了似的,姑娘上了他的船,小伙儿那浓黑的眉眼,就一直没有离开过她。他们那次在宽阔涞滩码头上相见,是老天爷的一次巧妙安排。姑娘在船头上又跳又笑、玩水望天空的时候,栽进了清澈的河水,瘦狗小船工立即跳下河,把她救了起来,放在船上……这是我的先辈极端偶然遇到的浪漫爱情故事之一种。美丽的爱情,开了花,不结果,或仅仅在他们心底里开花。身穿孔雀蓝长绸、满头青丝的姑娘,正是在我们这片山水间留下荡气回肠的生命与爱情故事的佘三娘,也是埋在万年台背后青松林里,或王山坪的石达开的小妾。她在我们这一带留下的无名墓,还有好几座。比较公认的是万年台的青松林和王山坪。石达开的王娘小妾坐在瘦狗的船上,过涞滩码头的时候,一个个皆肃穆端正,佘三娘为什么嘻嘻哈哈?因为那些天佘三娘正发着高烧。那时,伤寒瘟疫正在石达开的队伍中流行。他的某某王娘,已带领女营的姐妹,在狮子岭城堡、万年台歇马场、观音岩观音洞,为太平军战士熬制中草药。哦,说不定那时的观音岩,还是太平军临时野战医院哩。也许,这就是来到涞滩码头,佘三娘见到那个叫瘦狗的小船工之后,兴奋无比地表演船边戏水、菜花地里唱跳的某些原因。这样的“军旅生活”,她太厌倦了,也支撑不下去了。她看到船头上英俊的小船工,眼巴巴望着她,并没有很快离去。住在庙里的瘦狗小伙子,从此每天都往狮子岭城堡,城堡下面金黄的菜花地里张望。不知哪天上午,金色的太阳,照耀着城堡中那几株高耸的柏树、杨槐树,俨俨城墙、杏黄旗幡中,远远的寺庙里,小船工看到了杨槐树的枝丫上,有一个穿着丝裙的姑娘,像孔雀开屏一样的身影,唱着望着喊着:
“开春了!布谷鸟叫了!我要回家了!”
叫着叫着,姑娘睡在树丫上,望着天空,沐浴阳光,让那一头青丝长发,水一样流淌下来。
瘦狗飞快地跑出寺庙,划船到北岸码头。他似乎觉得城堡树丫上穿绿绸的姑娘,摇晃着青丝,向他呼叫。他登上河岸,站在菜花地里,仰起头,望着几个穿橘黄服装的战士,爬到树上去,把姑娘从树丫上弄了下来。没入城堡的时候,瘦狗看到那可怜的姑娘,似乎还挣扎着不断向他招手。也许,他们都没有搞清楚,怎样表达此时此刻心中的语言。不知这天,还是以后,瘦狗的脑海里,始终回响着树梢上传来的那阵“回家了!回家了”的凄厉叫喊声。那种声音,萦绕在他心里生生地痛,又美妙地痒。接下来,究竟什么声音,继续从狮子岭城堡里传出来,他已不完全听得清楚。只听得刀剑嚓嚓声、脚步咚咚声,还夹杂着吆喝呵斥声。英俊的小船工,从此就在河岸边的菜花丛中,等待瞭望。而石达开的千军万马,已经在万年台歇马场、观音岩和乌溪小镇的操场上练兵,那阵孔雀开屏杜鹃啼血的姑娘的喊声,还在他脑海里回旋。后来,听说,那个姑娘,在狮子岭城堡中被活埋了。有人说,她并没有被活埋,她发着高烧,怀孕的刘王娘可怜她,叫来丫鬟灌了她几大碗草药水,也没有退烧。后来,姑娘病死在城堡大殿背后的地下室。如果这样,那么,万年台背后青松林里的石达开小妾的无名墓,可能是另一个版本。因为,狮子岭城堡离乌溪小镇,还有几天舟船的路程。真实情况是,涞滩码头。明月夜。万籁俱寂。瘦狗小船工还在涞滩北岸的河滩上徘徊。突然,城墙下面的菜花地里传出“扑通”一声闷响,原来是那个姑娘,黑夜里偷偷从大殿的地下室里逃出来,翻上那根古老的洋槐树丫,往城墙外的菜花地纵身一跃。不知为什么,城堡里的卫兵哨兵,并没有立刻追来。也不知石达开的妻妾丫鬟们,为什么没有把高烧不止的佘三娘看管得住,使她得以逃跑。有人说,是石达开的某个王娘,带兵士把佘三娘用卵石击昏,从城堡里拖出来,扔进月夜下金黄的油菜花丛中喂狗。瘦狗小船工,那天晚上,的确摸到了菜花丛中,把满头散乱长发的姑娘,抱到了他的船上。正发着高烧的姑娘,整个软绵绵的身子像一团火。因为病重,因为高烧,姑娘居然一点没有摔伤。他立即把船上的稻草和棉絮,盖在了她的身上,再偷偷跑进寺庙里,抓了许多香灰兜在怀里,上船来糊在姑娘的脸上身上。他划着遮篷船,在乌溪河里往上游划了两天两夜,划进了一个山寨。那个山寨,正是瘦狗的老家,中药世家刘家祠堂。他的家族那时正开着药铺卖中药,也卖大烟。而长发姑娘的病,不知是涂了香灰,还是在他家厚重棉絮和家庭气氛的温暖双重帮助下,居然神奇地好了起来。瘦狗的父亲给她开了几副中药吃了,替她换上少数民族百姓的服装。姑娘一点不陌生地望着这一切,一直不说话。直到某一天,明媚的阳光,照进山寨,瘦狗的父母和瘦狗一起,把大病初愈的姑娘,带出大院沐浴春光。她望着山寨前面波光粼粼的池塘小河,小河里,鹅鸭自由自在地嬉戏欢歌,轻轻吐了一声:
佘三娘(7)
“我,回家了……”
说完,姑娘就晕倒在地。
果然,第二天,中药飘香的山寨里,刘家祠堂背后,春天的原野上,响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