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说,“那些鱼,是不是太平军将士,石达开的王娘妃子小妾儿子们的化身啊?还有鱼腹中那把剑,怎会那么神奇?到哪里去可以抓到这样的鱼,而且可以看到鱼腹中的‘翼王剑’?”
“多啦!”伊嘎说,“我家在大渡河边开了一个休闲山庄,取名‘大渡园’,我们每天都卖这种鱼。”
“哦……”我低下头,心里默念道,“客人们都吃得下么?”
我真希望见到这种鱼!可我又害怕看到那把“翼王剑”。我不安地在沙洲上踱步,银色的沙粒夹着溜光的鹅卵石,牵引着我浑如水面的滔滔思绪,我想寻找一种生命之河与大海之间,浑茫如斯、开朗如斯的对应关系,慷慨与悲壮,敌对与亲情,绝处与逢生。我拾起一枚鹅黄中夹杂粉红、溜光精致如玉的椭圆卵石,仔细一看,卵石上有清晰的山峰、弯弯的流水、淡雅的水草,还有孤独的渔舟和帆船的远影。
不甘心啊,不甘心!我想,大渡河水中的鱼,鱼腹中那把“翼王剑”,莫不是石达开,一位三十二岁的悲剧英雄,叱咤风云,征战万里,势如破竹,最后,来到大渡河全军覆没,未竟事业的化身?
“本来,他是完全可以渡过河的。”伊嘎说,“就是,王娘生子,全军庆祝三天。后来,河水暴涨,对岸布防的官军,已经到位。你叫他们怎么渡河,怎么能够渡河啊?”
这些,我已经知道。
“本来,他还可以渡过松林河,北上,像红军一样,去夺取泸定桥,杀开一条血路的,直逼成都。可是,官军买通了松林河上山寨里的彝族土司。两个多月,无数次进攻,还有收买,太平军都没有打通北上的路。”
我抬起头,望着不远处的松林河。松林河背后,一座苍茫无语的青山,虽然高,也不神秘,也没有“瘴气”,怎么就翻不过呢?
“他没有很好地执行当地的少数民族政策。”
伊嘎说。
我知道,伊嘎所说的,是教科书上的语言。真正阻挡太平军翻不过那座山峰的敌人,可能不仅是彝族土司,还有石达开自己。后来,顶着烈日,我随阿果驱车来到松林河,河水并不汹涌,河面也不宽。我想,没有过河,没能过河,大王,你真想渡过河去么?
“本来,石达开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他设在安顺场的粮草军火库,在一天深夜,又遭土司民团洗劫,粮草军火被抢劫一空。他的几万人马,就只有在营盘山上喝西北风了。”
真是屋漏又遭连阴雨!
“后来,我们当地居民,常常在营盘山半山腰,石达开部队扎过营帐的山坡上深挖。大渡河边,十里百里开外住着的人,祖祖辈辈,都来这里挖掘。他们希望挖出当年石达开留下剩下的金银财宝。但是,始终一无所获。”
哦,我想,既然这样,真是这样,那么,石达开的覆灭,真正是已经走投无路,穷途末路了。除了满坡忠魂英魂与冤魂,和一河滔滔激流、满坡浩荡山风,他还有什么?
当初,气吞万里如虎的数十万铁军大军,哪里去了?
既然如此,那么,大渡河里嫩白的鱼,靠什么养得如此细嫩肥美?鱼腹中的“翼王剑”,还在诉说什么冤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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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只有这一带河里的鱼,鱼腹中才剖得出‘翼王剑’。”
伊嘎说。
伊嘎很殷勤。他姐姐娜木措已经告诉他,我是他们的朋友,是个画家,从某省某市来的,画了许多很好很有名的画。伊嘎喜欢写诗写歌词,还会弹吉他,边弹边唱、边走边唱。诗画同源,我告诉伊嘎。本来,伊嘎在他们家开办的彝族山寨风味美食“大渡园”忙着业务。娜木措说完,把我交给她的弟弟,嫣然一笑,闪进她们那个山寨爬满葡萄藤山核桃林中的美食园。我也觉得,在大渡河安顺场如此厚重、开阔而又苍凉的生死绝地,和娜木措如此美丽、苗条而又轻盈的少数民族姑娘一起游历,也许是一种罪过,或者,在重复一种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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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王剑(2)
好在,我和伊嘎不用介绍就交上了朋友。伊嘎说,我看得出来,你对这里的一切,感情很深。
我说是的,差不多魂牵梦绕了我半辈子。二十年前,我画过它,可是,我没有亲自来过。伊嘎热情地当我的导游。他说他乐于把这一切告诉远方来的客人。他说,我爱我的家乡,我爱我家乡这片山水上发生的一切。
“据传,石达开并没有死,他的一个王娘,骑着白马,带着他的儿子,从太平军进入安顺场的那个山垭口,飞驰远去,化作一朵白云。”
想象多么美丽!
“据传,月明星稀的夜晚,大渡河上打渔的渔民,翻船落水,被穿一身白衣服的高大汉子,救上来了。那个高大白衣汉子,就是石达开。”
传说多么神奇!
瘦高的伊嘎,披一头长发,黑红脸膛儿,小亮的眼睛,说话生动热情。他不停地抽着烟,和我走在当年老街的石板小道上,两旁的街面已经破旧。老墙上还写着“某某某万岁”、“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和“斗私批修”等标语。墨迹已经斑驳,但还很顽强地宣示着标语的意义。他说,这里的老百姓不肯抹掉那些标语。在安顺场百姓心中,石达开是悲剧的神话,红军是英雄的神话。而神话总是不容随便修饰和修改的。我们在悲剧和英雄的神话氛围中徜徉。他带我走进一堆错落的平房。野核桃树丛中挺立着当年指挥所。那是一幢结实暗黄的炮楼。透过炮楼顶端望过去,远远地望见对面远山山腰守军的炮台,他说:
“历史,有时,还是很充满人性的。”
在如此诗情画意的历史风景中神游,青年诗人伊嘎点石成金,诗意横生,好像和他的年龄不太相称。他说,炮楼本来是民团守军的据点。红军来了,据点做了炮楼。每年春天,炮楼前面都有一丛杜鹃花开。这里的杜鹃,是来自井冈山的种子。炮楼旁边那排低矮的木板房,是当年民团的厨房。红军来那天晚上,民团团长从厨房里翻出来逃跑,摔断了双腿,后来被他的部下背过了河。占领安顺场这座小镇,红军没有费一枪一弹。那时,朱德总司令已经很累了,他还到厨房里来坐在桐油灯下,给红军厨师们讲石达开的故事。故事讲到一半,红军老厨师从外面屠宰场捡回了一副猪肚和肠子。朱德高兴地站起来,抓过猪肚肠子说,好玩意儿,好玩意儿哩!你这江西老表一定不会炒。赶快把它洗好,用盐和石灰多搓几遍,然后由我来炒,还要放辣椒。边说边往肚子里吞着口水。然后再接着讲石达开的故事。那晚的猪肚子,“朱毛”吃得津津有味。他们边吃边说,吃了这副猪肚子,明天过河就有望了。果然第二天,红军先遣队成功渡过河,猪肚子的作用可大啊。可现在谁还看得起猪肚子?伊嘎一席话,给了我惊人的启发。我也觉得创造历史的人,尽管惊天动地,也还是人啊!我想可能“朱毛”是一个神话,但是,神话也有它的人性基因。我记起了那个戴耳环的小伙子,出租司机阿果,他说朱德从泸定桥上走过来,已经很饿了。泸定城中,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太太,把饥饿的朱德叫进她的家门,炒了一碗蛋炒饭给他吃,于是,朱德精神大振,决定,老人家,我们就把你这里作为指挥所。于是,老太太的那几间平房,就成了中国革命战争的纪念地。我想,这些传说不可能进入历史。不能进入历史的,我相信它们确是一种鲜活的历史真实。正如大渡河里的鱼腹中,能够剖出一把“翼王剑”一样,看似荒唐,却闪耀着心灵与历史,甚至万能的上帝,儿童般的率真。
掩映在山核桃林中葡萄藤架下的“大渡园”,设备简单,一池碧水。伊嘎抓起一条四五斤重的大渡河鲢鱼。我凑过去看,果然,鲢鱼又白又亮,青青背脊上的翅刺十分扎手。眼睛鲜亮,头部有块黄黄的色斑。伊嘎操刀在木盆里剖鱼。我蹲下来,准备验证伊嘎的话。剖开鲢鱼白白的肚子,从坚硬的头部和两腮之间,伊嘎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根丁字形的长长的鱼骨,扬在手中。我接过鱼骨看了,硬硬的,似乎还有剑把。阳光透过葡萄藤架射下来,剑一样的鱼骨闪着亮光。我的心猛地一颤,低头望着盆里的鲢鱼,真是又肥又白,而眼睛依然很鲜亮。我想,那是不是石达开的某个王娘、小妾的化身?刘王娘、佘三娘、吴三妹的裸影……随着我手中的那根鱼骨,在空中挥舞……中午,坐在雕花的餐桌上,我喝了一碗土酒,吃过热气腾腾的牦牛肉,品尝了香气四溢的荞粑,望着那盆又白又嫩的鲢鱼,我举起的黑色竹筷,始终没有放下。
翼王剑(3)
不忍吃,不忍吃啊!
月色迷蒙,酒意醺醺。那天晚上,我参加了山寨里一个小型聚会。藏民、汉民、彝民,果然杂居。伊嘎在“大渡园”举办了古朴的歌舞晚会。寨子里挂着旗幡,羊头牛角,铜锣小号,在灯光下闪烁。微微酒意中,我拿出摄像机给他们摄像。他们的舞蹈很古朴,他们的歌声很粗犷。瘦高的伊嘎把长头发扎成一根羊角,翘在脑后,弹着吉它,边弹边唱。而那时,娜木措也故意穿上那身少数民族服装,走到我身旁,告诉我,她今天晚上就不唱了。她弟弟伊嘎的小乐队很不错。伊嘎唱的歌词,都是他自己作词谱曲。我对那些歌,印象有点模糊。月影蒙蒙。远处,还是汹涌咆哮的大渡河水……突然,一阵混声合唱开始了,而且,不经意也不自然,没有谁组织,没有谁指挥,整个寨子都传出那曲古老的歌谣声:
“哥哥划着渔船远远去了,
妹妹捡起沙滩上的贝壳,
轻轻来了。
妹妹骑着白马远远地去了,
哥哥望着十里红山坡,
慢慢来了……”
我感动其间,投入其间。我问娜木措,这首歌谁人所写,谁人所唱?娜木措告诉我,我们这一带,千百年流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