哩!”说完悻悻地往外走。正迎着飞跑过来的翁大元,翁大元怀抱着两只硕大的蒸白薯,“我娘说了,南先生酒醉没吃饭,怕他半夜三更醒来饿的慌,给他预备俩白薯。”“还是娘儿们想得周全。”翁上元说
①黑:京西土语,大量的、过量的意思。
②书力人儿:京西土语,指读书人;含对读书人的亲切感。
果然他半夜三更醒来,不住地喊:“尹文,水;尹文,水……”他叫的是他离异的妻子。见叫不到尹文,就睁开了眼睛;方知睡在农家的屋檐下。摸索着拉开灯,跌撞着下了炕;拿过暖壶,空的,略作沉吟,便跌撞到水缸前。勺了一瓢冷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山里汉子似的。冰冷的凉水下到脚,被激得彻底清醒了。感到饿。正好那两只兔崽似的白薯等着他,也不剥皮,顷刻间吞得没了薯影。他感到浑身发冷,钻到被窝里去。突然肚肠一阵痉挛,便疼痛难耐;他卷起身来,迁就那绞动的肠胃。肠胃不懂迁就,抽动得愈加剧烈,疼得他满炕翻滚。“尹文!尹文!你在哪儿?亲爱的,你在哪儿?”他嚎叫着,做一种濒死般的挣扎。那绞动终于平缓下来,肚里却又生起一团恣肆奔涌的凉气,且叫声如鼓;一声比一声滞重,欲将书生的肚皮撞破。他惊惧地按抚着他可怜的肚腹,期待着那不明的结局。绝望中,那团浊气呼啸着朝他的腿裆奔去,奋然脱出,化成一个接一个的响屁,繁密如雷。雷声过后,肚腹宣告平安,突然瘪下去的肚子,给他一种更为强烈的饥饿感,身子像躺在棉花上,叫了一声“尹文”,便昏迷了。
是翁上元一家的温温情谊害了他。
四
第二天的农活仍是起猪圈。经了一夜肚腹之痛的酒后的南先生,疲乏难奈,普通的铁镐执起也如重锤。尽管这项活计他干得已相当熟练,但镐子下去,方向却发生了偏移,他招到了自己的脚上。疼痛钻心,他咧了咧嘴,但马上又变得若无其事,他怕被村人看出来。他艰难地挥着镐,嵌开了一块冻土,生命的活力依然属于他自己。便更努力地嵌着,虚汗淋漓,倒觉得热情洋溢。兴奋之中,又一镐嵌到自己的脚上,他不禁蹴下了身子。望着翁七妹询问的目光,他痛苦地一笑,“没关系,没站稳。”那只脚可能烂了,因为他感到了湿润;他低头看他的鞋,那鞋是手工布面棉鞋,并未发现有汁液浸出来。他感谢这棉鞋。这鞋子做工细密,封闭好,里边的风景不会轻易地露一线出来。他疼得站不稳,越想站稳越是趔趄不稳。“南先生,你一个书力人儿,甭下恁大的力气,悠着点吧。”翁七妹关心地说。一个七尺须眉,被一个姑娘垂怜,在南先生心中激起一种逆反;他反而不顾脚痛,更用力地干起来。刚刚找到一种令自己满意的感觉,肚腹突然叫了一下,有股滚热的物质直奔腿裆之间。他便去找一个可以如厕的地方。跑到两捆玉米秸前,刚要蹲下,突然想到回头看看,一看觉得不妥,因为还能看到攒动的人头。便接着跑,跑到两块岩石之间,一股稀质已在他提得死紧的臀裆间往下流了。他不顾一切蹲下身去,稀质便喷薄而出,打得几茎枯草摇曳不止。终于解决了问题,却找不到了手纸;情急之下,想到村人揩的方法,捡起一块石头。石头擦下去冰冷如锥,他打了一个寒颤;还未揩干净,便又捡起一块石头,想结束了这揩的过程,无奈他揩不得法,总也揩不干净。揩了若干块石头。已揩不出物质了,站起身来;因为从未用石头揩过,揩干净了还像没揩干净,便夹着内裤往前走。在他的意象中他还夹着脏物,心里对自己厌恶起来:一个清白的人,怎活得这样污贱了!心里污贱着自己,已忘却了的脚疼也钻隙而至,他皱紧了眉头,觉得自己不仅污贱,而且还卑苦。软绵绵地挥起镐子,他不敢抬头,因为村姑翁七妹总是朝他投以问寻的目光,令他惶惊不安。好不容易把心放得坦然了,肚腹又一阵响,又有了那种物质,还得往远里跑;跑到那两相玉米秸旁,臀裆已有不可收束之感,已顾不得人头攒动之虞,急切地蹲下了身子。完了,完了,已斯文扫地!他叫苦不迭,真想哭出来。
“南先生,东西没吃对付吧?”那个村姑居然问。
“吃了两块凉白薯。”南先生,兀自挥着镐子,不敢抬头。
“以后要多吃点热的,自己多照顾自己。”
这关心来的多不是时候:他腔嗓酸涩,哭而不能哭,那种滋味为苦之上品。他心中厌烦着:我的村姑奶奶,您闭嘴吧!
终于捱到收工。趔趄回住所,脱去鞋袜,那大拇指的指甲已整个掉下来。他包裹起来。但已经不能洗脚了,他心里极为不快。热爱清洁,而天天洗脚的一个大学教授,居然不能洗脚,精神上的折磨,远甚于肉体。正在默默忧伤,一个脆亮的声音传进屋里:
“南先生在么?”
是翁七妹。“在,在……”他一边应着一边慌乱地找他那温辘辘的棉鞋;棉鞋烤在炉膛边上,正冒着袅袅的湿烟。
翁七妹已推门而进,他慌忙用棉被把裸脚盖上。
翁七妹给他端来一沙甑小米稀饭,甑口上“稳”着一小碗特制的咸菜。“南先生,闹肚子,可不能再胡吃;喝点儿小米粥,可以回回胃。”正如谢亭云给翁息元熬稀粥醒酒一样,山里的女人都懂得“回胃。”
“多谢了,多谢了。”南先生尴尬地掖了掖被角。
“你乘热喝吧,我回去了。”翁七妹知趣地退出屋子。
南先生迅即穿好了鞋,再开门望去,村姑的影子早已奋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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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喝翁七妹送来的粥。粥好喝极了,咸菜也好吃,上边还浮着几滴香油。那一沙甑小米粥都叫他喝了。他惊异于自己的食量。
一沙甑粥下肚之后,翁上元来了。他手里托着一大叠报纸,对南先生:“我二叔活着的时候订了两报一刊;他去世后,我本想不订了,可淑芳说咱,你二叔是支书,你就不是支书?看不看在你,订不订可不在你,那可代表着身份。她说得在理,咱就留下了,咱文化浅,也看不出个哩儿隆①,搁着也是搁着,想到你是读书人,兴许喜欢,便给你送过来了。”
①哩几隆:京西土语,意为门道、道理,或内容、味道等。
南先生大喜过望。没想到在一个偏僻的山村,一个反动的右派分子,居然还能看上党报党刊!他岂止是大喜过望!
他急迫地从翁上元手上接过报纸,站着就翻了起来。
“南先生既然这么爱看,每天的报纸,咱就都给你送过来。但是得隔一两天送一次,别让人家说闲话。”翁上元说。淳朴的翁上元毕竟是一个村的支部书记,对政治多少有些敏感。
“翁支书,能看上报,我就大喊爹娘了,知足得很那!您只要给我留着,管它旧报新报!我南明阳真是三生有幸,摊上了你们这些好人,下辈子如有可能,当效犬马之劳!”南先生激动地说。
“南先生言重了,咱一个乡下人,靠的是凭感觉交人;你南先生看着就不像个恶人,没道理恶声恶气地对你;最不济把你当成个村里人,该怎么待你还怎么待你。”翁上元说。
南先生紧紧握着翁上元的手,报纸撒了一地。
翁上元一边帮他捡报纸,一边说:“昨晚上让你受苦了,咱都高兴,就把酒喝得没拦挡了。”南先生说:“您甭客气,我也乐意。以后的酒我还得练练,既然是村里人了,就得有村里人的酒量和秉性。”翁上元说:“这就对了。咱后岭偏僻贫穷,你不能娇惯自己,什么都得受着,受得久了,你便也是条汉子了。”南先生点头称是,心说诚服。
“噢,对了,南先生你那什么诗歌,得多写点,小喇叭一广播,心里挺受用的。”翁上元说。
“那不是假的么?”南先生说。
“假的听着听着就跟真的似的,阖着眼听着,心里也挺痒痒的,蛮受用哩!”
“那我就写。”两人哈哈大笑起来……
翁上元走后,他饿鬼般翻起报来。他看得极其仔细,哪怕一句话的短讯也不放过。看之前,心中热火如烧;可愈看心里愈冷。依报上的内容,他命运的转机还没有看到,而且希望更加渺茫;他需要捱过更长的时日,他应该有足够的耐心。
他心如死灰,静静地坐在那里。柜底板的小鼠等不急主人眠去,急切地啃起柜板来。那清脆的啃啮之声,啃着南明阳的心。他的名字是个很灿烂的形象与蕴意,“南明阳啊,南明阳。”叨念着自己的名字,他品到了人生的大讽刺。他又翻出那帧漂亮女人的照片,久久凝视着,泪眼迷朦。
夜里他睡不着觉,辗转反侧,唏嘘不止。
该死的报纸!
五
上大冻了。村里人窝在家里,抽烟、喝酒、摸麻孙儿①,撒着欢儿干男女事情。乡下人管这叫“猫冬”。农事已闲,人们像猫一样偎在热炕,赋生命的闲。这极符合自然规律,以“猫冬”称之,形象至极!
①麻孙儿:京西的一种娱乐工具,纸牌型,图案与玩法与麻将相似。
村里人全家人“猫冬”,是天伦之事;邻里间串着门“猫冬”,乃人伦之乐。但南先生无冬可“猫”,孤孤单单地蹲在屋里,抽农家的旱烟。
翁大元和翁七妹找上门来。
“南先生,你不是要教咱俩字么?都猫冬哩,你有功夫了,就教呗。”翁大元说。
“教,教!”南先生应承着,脸上也有了一丝喜色。
“我姑姑也说学,你教不教?”
“教,教,都教!”村姑的脸子红了,他的脸子也红了。
两个拿出三块滑石板,给了南先生一块;他们是有备而来。
便开始教——
耳 眼 鼻 舌 口
手 足 刀 剪 走
写下这几个字,两个学生同时叫起来:“不学这个,不学这个,你真小瞧人,这些我们都会!”两个学生虽然都没上过学,看来也能识不少字。南先生有些为难。从哪儿着手呢?想了想,便写了一个“琼”字。
翁大元说,念“京”。
翁七妹看了看翁大元,对,念“京”。
南先生似乎找到了感觉,就又写了一个“琅”字。
翁大元说念“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