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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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 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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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纠缠,只是说给你听:倘若歌是一种娱乐,那就是魔鬼的东西。”
  “好,算了,算了,不如再唱一个……”“唱,我是什么时候都能够,甚至在睡梦中也
可以,”克列晓夫答应了,小心地咳嗽一下,又唱起来。
  于是,一切琐事,一切无聊的废话和意图,一切庸俗的酒食店里的事,便很奇妙地烟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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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散了。所有人们的脸上涌出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命的泉流,充满着爱与悲悯的、冥想的、纯
粹的生命的泉流。
  我羡慕这个人,羡慕他的天才和他对人们的权力,而且他也很巧妙地利用了它。我很想
同马具匠结识,同他长谈,可是没有勇气走过去。因为克列晓夫用他白洋洋的眼睛奇异地望
着一切人,好象对于自己跟前的人,一个也不放在他的眼里。在他身上还有一种使我讨厌的
地方,妨碍人去爱他,我很想不在他唱歌的时候去爱他。他象老头子一样把帽子戴在头上,
用红围巾缠住脖子,好象是故意给人看,那样子实在讨厌。关于这围巾,他自己说过:“这
是我那可爱的女子织了送给我的,一个姑娘……”他不唱歌的时候,便大模大样地用指头抹
着死人一般的长冻疮的鼻子,人家问他,他只简单地、不大高兴地回答。有一次我坐到他旁
边,问他话,他瞧也不瞧我一下说:“滚开去,小家伙。”
  在这点上,还是那个男低声米特罗波利斯基比他可爱得多;他走进酒食店,便以肩负重
荷的人的步子,走进角落里,一脚踢开椅子,坐下,两肘靠在桌上,双手托住蓬乱的大脑
袋,默默地喝上两三杯,重声一咳。大家一惊,回过头来望他,他依然托着头,用挑战的眼
睛望着人们。没有梳理过的头发,象马鬃毛一样披散在肿胖的红棕脸上。
  “瞧什么?瞧见了什么?”他忽然粗声粗气地问。
  有时人家回答他:
  “瞧见一个森林鬼。”
  有些晚上,他只是默默地喝酒,又默默地拖步回去。有好几次,我听见他用先知的口气
责备人们:“我是上帝的忠仆,现在,我象以赛亚一样责备你们。灾难到了亚利伊勒城;这
里,一切黑心的人,偷盗的人,各种可恶的人,活在卑污的欲念之中。灾难到了这世界的船
上,乘上一些卑污的人,驶到大地的每一处。我很知道你们,只是一些酒囊饭袋,世界上的
垃圾渣滓。可咒诅的人,你们多得无数,瞧吧,大地不会把你们载在它的怀里。”
  他的声音特别洪亮,把玻璃窗震得发响。这非常受听众的欢迎,他们称赞这位先知:
“叫得好,长毛狗。”
  他很容易接近,只消请他吃点东西。他要一大瓶伏特加,一碟辣牛肝,这是他最爱的,
常常吃坏他的嘴和心肝五脏。我请他告诉我,要读些什么书才好,他厉声直言反问我:“要
读书干什么?”
  但瞧见我发窘,就温和地大声问我:
  “传道书读过吗?”
  “读过。”


  “读传道书好啦。别的书都不用读。传道书中说尽了世界的知识,只有那些四方角的绵
羊才不懂,换句话说,谁也不会懂……你是谁,唱歌吗?”
  “不。”
  “为什么不?应该唱歌。这是最荒唐的事情。”
  邻桌上有人问他:
  “那么,你自己唱吗?”
  “我是游手好闲的人。唔,怎么啦?”
  “没有什么。”
  “这不是新闻,谁都知道你头脑里没有货色,而且永远也不会装进些什么。阿门。”
  他跟谁都用这样的腔调说话,当然同我也一样。请了他两三次客,他就开始对我温和起
来,有一次,他甚至有些惊讶地说:“我瞧着你,真不明白:你是什么,你是谁?你要干什
么?
  呃,其实,管你呢。”
  他对克列晓夫的态度很难解,他出神地听他唱,听得很高兴,有时还露出柔和的微笑,
但没有同他结交,谈到他时,很粗鲁,并且鄙视他:“这个木头人。他会换气,懂得怎样
唱,但还是一个傻瓜。”
  “为什么?”
  “他天生是这样的。”
  我想在他没喝酒的时候同他谈谈,但不喝酒的时候,只是咕噜,只是茫然地,用忧郁的
眼睛望人。听说这酒鬼在喀山上过神学院,有当主教的资格。我不相信这话。但有一次,我
跟他谈到自己,提到主教赫里桑夫的名字,这位男低声把头一振,这样说:“赫里桑夫吗?
我认识,是我的恩师。在喀山,在神学院——我记得很清楚。赫里桑夫,意思就是金黄|色,
这是潘瓦·别雷姆达说的。对啦,他是金黄|色的人,赫里桑夫。”
  “潘瓦·别雷姆达是谁?”我问了,可是米特罗波利斯基简单地岔开:“同你没有关
系。”
  回到家里,我在本子上写了:“必须读一读潘瓦·别雷姆达,”我想,读了别雷姆达,
一定可以解决很多使我不安的问题。
  这歌手老爱使用我所不知道的人名、奇怪词组,这使我挺不高兴。
  “人生不是阿尼霞。”他说。
  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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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尼霞是谁?”
  “一个有用的女人,”他回答着,我的疑惑使他感到快意。
  这些名词以及他在神学院里学习过这一事实,使我想到他一定有很多的知识,可是他一
句也不说,有时偶然说了,也听不懂。这使我挺难过,也许是我的问法不对。
  虽然如此,他还是在我的心头留下了一些东西;我喜欢他喝醉以后,模仿以赛亚先知那
样发出的勇敢的责备。
  “啊,世界上的污秽和丑恶。”他吼叫道。“在你们当中,奸邪者得到荣耀,好义者被
驱逐。恐怖的日子会到来的,那时悔改就太迟了,太迟了。”
  听了这种吼声,我回忆起“好事情”、十分可悲和轻易堕落的洗衣妇纳塔利娅、被卑污
的诽谤所围攻的“玛尔戈王后”——我已经有可供回忆的资料了……我同这个人的很短的交
往,结束得颇为奇突。
  到了春天的时候,我在军营附近的野地里碰见他,胖肿的他象骆驼一样点着头,独自儿
在踱步。
  “散步吗?”他喑哑地问。“一起走,我也在散步。老弟,我病了,而且……”我们默
默地走了几步,突然在一个搭过营帐的基坑里,瞧见一个人。那人坐在坑底,侧倒身子,肩
头靠在坑边上,外套的一边翻到耳朵边,好象要脱没有脱掉。
  “醉鬼,”歌手停下说。
  可是在这个人的手边的嫩草地上,放着一支大手枪,不远处有一顶帽子,帽子旁边是一
只喝去不多的伏特加酒瓶,空瓶颈埋在青草当中。这个人的脸害羞地掩在外套底下。
  我们不出声地站了大约一分钟,接着,米特罗波利斯基摆开两腿说:“自杀啦。”
  我立刻觉察,这不是醉汉,是死人,可是这过于突然了,简直有点令人难以相信。现在
我还记得,当时我看着外套底下露出的光滑的大脑袋和青色的耳朵,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和
哀怜。我不相信在这样晴和的春天,有人会自杀。
  歌手好象感到寒冷,用手掌搓着没有剃过的脸颊,发出沙哑的嗓音:“是一个中年人,
是妻子跟人逃跑了,要不然就是花掉了别人的钱……”他叫我马上进城去叫警察,自己坐在
坑边上,耷拉着两条腿,怕冷似地裹紧了旧外套。我报告警察,有人自杀,立刻跑回来。不
料这时候,歌手已经喝完了死人的伏特加,挥着空瓶迎接我。
  “这酒害了他的命。”他叫吼着,发狂地把瓶摔在地上,打得粉碎。
  警察随着我跑来,他向坑里张望了一下,摘掉帽子,犹豫地画了一个十字,向歌手问: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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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关你事……”
  警察想了一下,就更客气地问他:
  “怎么回事,这里有人死了,你却喝得醉醺醺的?”
  “我已经醉了二十年了。”歌手傲然地说,手掌在胸前一拍。
  我相信他喝了死人的伏特加,一定会被捉去的。城里跑来一大群人,威严的警察分局局
长也坐着马车赶到,他跳进坑中,拉起自杀人的外套望了望脸:“是谁第一个见到的?”
  “是我,”米特罗波利斯基说。
  警察分局局长瞧瞧他,拉长嗓子恶狠狠地说:“啊,好呀,我的老爷。”
  观众围拢来,有十五六个,他们喘着气,嘈杂地在洞口张望,在坑边来回走着,有人
叫:“这是住在咱们街上的一个公务员,我认识他。”
  歌手踉跄着站到分局长面前,摘掉帽子,发出含混不清的话声,同他争执起来;分局长
推了他胸口一下,他晃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警察不慌不忙从袋子里拿出绳子,捆住
他那习惯地温顺地抄在背后的双手。警察分局局长向看热闹的人吆喝道:“滚开。流
氓……”又跑来一个老年的警察,红润的眼,嘴累乏地张开着,他拉住缚着歌手的绳头,带
着他慢慢向城里走去。
  我愣生生地从野地回家,在记忆中,他的责备的话,象回声似的响着:“灾难到了亚利
伊勒城……”眼前又呈现一片难堪的景象:一个警察不慌不忙地从袋子里拿出捆人的绳子,
这一边,是那个可怕的先知,很驯顺地把红毛手反背在背后,熟练地把手腕交叉起来……不
久,我听说这位先知被递解出境。接着,克列晓夫也不见了。他结了一门很合算的亲事,搬
到县里去,开了一家马具作坊。
  ……因为我常常热心地向主人称赞马具匠的歌,有一天他对我说:“跑去听一听……”
他同我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上,吃惊地抬起眉毛,瞪大着眼睛。
  到酒食店去的路上,他还笑我,进了店,开头也还嘲讽我,嘲讽大群酒客和窒闷的臭
气。当马具匠开始唱时,他露着讥刺的微笑,把啤酒倒进杯里,但倒了半杯,就停下手,
说:“啊喹…鬼东西。”
  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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