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犹豫了一下,看见陈珏正在冲她微微摇头,便轻声道:“没有了,今后我自己会注意的。”
窦太后面色不改,又转脸问陈珏道:“你也没有吗?”
陈珏心中一凛,斟酌了一下才道:“那女官一死,找不出背后主使之人终究是个隐患,臣心中实在为太子妃担心。”他固然相信窦太后能为阿娇出这口气,但陈家没凭没据的一状告到窦太后这里,刘彻心中会怎么想?无论怎么说王娡都是刘彻亲母,窦太后可以无所顾忌,陈家却不能,诱导刘彻自己对王娡起疑心进而不满才是上上之策。
长信殿中沉默了一下,窦太后才道:“你们都长大了,都知道护着人,心里明明不无怀疑却不肯对哀家说。罢了,娇娇这个吃了亏的人都不说话,难道哀家还能强出头不成?”
陈珏和阿娇对视一眼,都不敢接话,又听得窦太后道:“太子是好的,这个哀家知道,怪只怪他身边总有些不贤之人,整天想着惹是生非,教唆太子亲近那些包藏祸心的人。哀家和太子隔了一辈,有些话不好说,你们二人与他日日相见,就要为太子警惕小人。”
目前刘彻窦太后还没有因为儒道学说发生激烈冲突,窦太后对刘彻这个太子并没有什么意见,她历经三朝,挺过了诸吕之乱,挺过了在后宫中的危机四伏,直到如今在长乐宫中真正的母仪天下,窦太后心中所记挂的无非就是窦氏诸人的前程罢了。窦氏因她而起,总不能在她有朝一日身死之后便为人所践踏。
王娡这些年来一直是一副温婉不争的样子,无论是侍奉天子还是对待窦太后这个婆婆都没有丝毫不周到的地方,但窦太后人老成精,哪能看不出她是个有野心之人?
只是窦太后见太子刘彻喜欢亲近陈珏和阿娇,不大看得上王田两家的子弟,同时太子本身又是主见之人,将来也未必会对王娡这个做母亲的言听计从,是以才从来不曾说什么。
窦太后的这些想法,陈珏虽不能说全部想清楚,但心里也着实猜了个七七八八,当下道:“太子天资聪颖,又有太后和陛下从旁教导,必定能亲贤臣远小人,断不会让您失望。”
窦太后闻言点点头,道:“如此最好。”语毕窦太后忽地一笑,又道:“陈珏,听说你前几天在弓高侯府闹了一出?”
陈珏闻言一怔,心道窦太后在宫里怎么什么都能知道,嘴上却道:“那日臣与弓高侯世子有几句口舌之争,还算不上闹。”他心知以窦太后身份不会把他们这些年轻人的争吵放在眼中,因此也不怕窦太后斥责他。
果然,窦太后摇摇头,又笑呵呵地道:“哀家原来还想过,不知你母亲那样跳脱的性子是怎么把你生的这样少年老成,好好的一个少年一点朝气都没有,听说了这件事才知道,你也不是没脾气。‘凭君莫话封侯事’,你那句话是这么说的吧?”
陈珏想不到随口说的这句话也能被窦太后记住,听得窦太后发问,只得道:“臣从别人处听来这句话,那日一时生气便用上了。”
阿娇却是头一次听说这件事,讶道:“真有此事?我怎么都不曾听说过?”
窦太后笑骂道:“你这丫头心里只有太子,哪有工夫关心你弟弟的事?哀家听说近日长安城中各家子弟都听过了这话,不少原先整日胡闹的人也上进起来,若不是如此,那些女眷也不会跑来告诉哀家。”
陈珏惊讶不已,阿娇却展颜一笑,道:“那阿弟不是做了件大好事?”
窦太后说道:“好不好另说,哀家只知道你弟弟是个有志气的。”说到这里,窦太后神色一肃,对陈珏道:“你跟在太子身边也有几年了,总不能一直只做个舍人,你心里有什么打算没有?”
陈珏呆了片刻,道:“臣一日为舍人,便一日只做好舍人分内之事,至于其他,臣惟天子和太后之命是从。”
窦太后面上露出一丝笑意道:“你能这么想就是好事,太子那边也快开始午后的课业了吧?这么着,你先回去陪着太子,娇娇留在这里跟哀家再说会儿话。”
陈珏躬身告退,出得长信殿,不由一声苦笑。少年老成么,他何尝不想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只是生来就处在争权夺利的漩涡中心,又有历史为鉴,他不得不小心从事罢了。转而想起窦太后最后几句话,陈珏隐约觉得他似乎是要升官了。
果然,三日之后,天子下诏,除陈珏为太子家令,邑千石。
第三卷 峥嵘初显时
第四十六章 墨家术
太子家令,掌太子家刑罚、饮食、仓储、奴婢等事。
以陈珏的身份血统而言,一个千石的官职并不算什么殊荣,但太子家令不同,这个职位是很多食邑在一千石以上的官员想求都求不到的。无他,太子身边的近人,一旦潜龙飞天,哪有得不到重用的?
窦太后和天子给了陈珏这样一个官职,除了是对陈珏的几个大小功劳并赏,未尝没有对陈家进行补偿的意思:既然阿娇在太子宫出事,那么干脆就让陈珏自己掌管太子宫的各种事务,亲弟弟总不会对阿娇的事情不上心。
陈珏怀疑,若不是他年纪实在还太小,窦太后和天子说不定还会直接加他为太子詹事。
至此,楚服暗害太子妃一事终于告一段落。陈珏和刘嫖等人定下的“不主动告状”策略明显奏效,别说天子和窦太后分别敲打了王皇后,就是刘彻心里也多了几分对阿娇以及整个陈氏的愧疚之情。
皇后失察。
窦太后轻描淡写地一句话,便将王皇后手中执掌后宫的权力整整剥离。接到消息之后王娡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一人在椒房殿中铁青着脸发呆。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在此……”门外宫人通报道。
王皇后闻言心中一喜,忙整理了一下衣衫发饰,高声道:“彻儿进来罢。”
王皇后在看到刘彻身后那个娉婷的身影时,脸上的笑容忽地一滞。
阿娇在刘彻请安之后缓缓上前,浅笑盈盈地道:“阿娇见过母后。”
王皇后垂下眼帘,不去看阿娇面上的笑容,淡淡道:“快起吧。”
刘彻闻言,亲自上前几步将阿娇扶起,再引着阿娇到软垫上坐下,才对王娡道:“母后,娇娇这些日子以来身子不好,又忙着惩治嘴碎的奴婢,昨日她便觉得有些不舒服,儿说不必她来请安她还偏要来,就让她坐着歇一会罢。”
“彻儿。”阿娇轻声道,“我是做儿媳的,无论如何都不能有失孝道。”
王皇后闻言,眯着眼看向言笑晏晏的阿娇,惊讶而无奈地发现这个一贯胸无城府的娇翁主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堂邑侯府偏堂之内,楚原楚先生正闭眼听着陈尚之子陈举磕磕巴巴地背诵《论语》中的一篇文章,听着听着,楚先生便不由皱了眉:陈珏那样聪明强识的学生终究不是随时都能遇到的。
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房门口,轻咳一声道:“先生,弟子可以进来吗?”这清朗的声音,不是陈珏是谁?
楚先生闻言蓦地一睁眼,吩咐陈举自己回去习字,接着笑道:“珏儿最近好大的名头,宣室殿献纸之事已经传遍天下,所到之处士人竞相称赞,还有空到我这里来吗?”
陈珏边走边道:“我今日来看望先生,可不是来听先生取笑我的。”
楚原何尝不了解陈珏的性情,先前那句调笑话也不过是随口说说,道:“既来看望我,怎地不早说一声?”
陈珏笑道:“今日实是临时起意而来,先生莫怪。”
“我怪你什么?你既能来看我,就说明我楚原那些年没白教导你这个弟子。”楚原摇手道。
“先生。”陈珏轻叹一声,道:“弟子今天是来向先生负荆请罪的。”
“请罪?请什么罪?”
楚原愣在当场,不知道陈珏所言究竟是何意思,他与陈珏二人师徒相得,彼此之间的相处只有融洽断没有一丝摩擦,陈珏好端端起向他请什么罪?
“先生。”陈珏神色平静地说着,“弟子幼年无知,从师太子太傅卫绾门下时,曾心中想过先生的学问比起太傅实在是差了太多,今天弟子才知道,先生的学问较太傅稍差,其实是因为先生真正的本事不在诗书之上。”
楚原静静地听着,渐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
陈珏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说道:“家父前些日子为弟子带来两个随从,他二人曾经游侠天下,见识可称广博。他们日前到弟子书房中,见到先生送给弟子的十岁生辰礼时,居然大惊失色,询问弟子题字之人现在何处。”
楚原送给陈珏的十岁生辰礼,是书于丝帛之上的“玉不琢,不成器。”一文,陈珏素来喜爱,平日里常常取出观赏,时时命令婢女仔细保管,不敢有丝毫怠慢。
陈珏说到这儿,倏地离开座位,掀起衣摆半跪在楚原面前道:“弟子无知,竟然妄自揣摩先生之才,实是对先生不尊不敬之极,请先生原谅。”
良久,楚原长叹一声,扶起陈珏问道:“那两人姓甚名谁?”
陈珏答道:“一个叫李英,一个叫郭远。”
“原来是他们。”楚原的眼神一片迷茫,复又露出他一贯云淡风清的笑容,道:“在侯府里待了这么些年,我都快忘记我也曾是墨家弟子了。”
陈珏在一旁静静听着,不再说话。
二十几年前,游学天下的楚原心高气傲,正在春风得意之时却遭遇盗贼洗劫,一贫如洗,多亏有一位学者接济了他,相处一段时日之后这学者发觉楚原悟性极高,便收他为弟子,传以一生所学。楚原那时也有些青年意气,不肯服人,但对他这个老师却是心服口服,放下诗书的学习,一心随老师钻研起一些偏门之学来。
然则好景不长,不过几年功夫,楚原老师的一些故交因意见不同,忽地分崩离析,不久之后楚原的这位老师便缠绵病榻,不过数月,即撒手人寰。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楚原的这位老师还有些其他的弟子,这些师兄弟不住向楚原逼问老师生前不曾公开的成就,如此过了半年,无法再悉心钻研的楚原心灰意冷,回到长安,机缘巧合之下留在堂邑侯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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