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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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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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事有我们两人撑着,就好多了。以后你去了,我一个人再遇到事情怎么办呀。”
  “再生一个孩子。有孩子,你会好得多。”
  “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一场,真是刻骨铭心,别的都是浮光掠影罢了。”
  “就是太苦了你了,你还是破腹产的呢。”
  “哟,我都忘了。不过,主要还是你俩,你和妞妞。她那么小,你又那么敏感。”
  “我学了一辈子哲学,就这一点好处,使我这个敏感的人也能达观起来。”
  “你是敏感吧?同一件事,我受一分,你就受二分。”
  “妞妞受十分。不说了,我们一定要迈过这个坎……”
  三
  深夜,万家灯火已灭,这间屋子照例亮着灯。妞妞沉睡着,她的蜷屈的小身子在灯光下萎缩了,显得可怜巴巴。墙上挂满她的活泼可爱的像片,但她不再是像片中的那个妞妞了。她的鲜活的生命源泉已被疾病彻底玷污,使她生机委靡,肤色灰暗,毒瘤从头脸各个部位接二连三地窜出。最可怕的仍是口腔内,肿瘤已把下排牙齿顶得移了位,肿瘤表面溃疡,散发着一股恶臭。


  妞妞呵,我的香喷喷的小宝贝,她身上的|乳香味使我如此迷醉。
  看着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妞妞,我知道,是到让她走的时候了。听任她继续遭受这样丑恶的摧残,简直是她的奇耻大辱。
  当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生命是多么无情,它本能地排斥死亡着的躯体,哪怕这躯体是自己的亲骨肉。无论你怎样爱恋你的亲人,为她即将死去悲痛万分,可是一旦她事实上处于垂死状态,而你又不准备立刻与她同死,你的生命本能就会促使你撒手让她离去,在生者和死者之间拉开距离。我无意指责这种十分自然的态度,就象有朝一日当我弥留之际,我也不该指责爱我的人们采取相同的态度一样。
  可是,正因为如此,我的妞妞呵,此时此刻她是多么孤立无助。医学——这个世界关于生死问题的权威——已经判定她死,没有人出来反对这个判决。所有的人,包括她的父母,都只等待着一件事,便是她的死。她是一个被这个世界遗弃的小小的生命。甚至我也站在这个世界一边,加入了遗弃她的统一行动。如果说我尚可宽谅自己,唯一的理由是我迟早也要被这个世界遗弃,因此我已经预先接受了惩罚和救赎。我活着是暂时的,我失去我的孩子也是暂时的,岁月之流终将荡尽我的微不足道的存在和悲剧。
  四
  “还吃,还吃……”妞妞躺在小床上,闭着眼,不停地说。爸爸把咀嚼过的豆沙裹上溶开的安定,一口口塞进她的嘴里。尽管吞咽困难,她仍然吃得津津有味。她的确饿了。有时爸爸的动作有些迟疑,她便会着急地抬高声音喊“还吃”。
  “给了。”爸爸流着泪说。
  “给了。”她也说,表示理解和放心。
  她吃了好些豆沙。多日来,她的胃口从未这么好。吃完后,她的精神也是多日来从未有过的好,在床上兴致勃勃地玩了三个半小时。
  “打牌。”她要求。爸爸递给她一块麻将牌。“和爸爸打牌,和妈妈打牌。”她说。
  音乐在响。她要求:“妈妈唱,爸爸唱。”自报曲名,说:“妞妞唱。”笑着重复一句歌词:“都爱我。”妈妈听了,悲哀地望爸爸一眼。
  挣扎着站起来,在床上跳,跳了几下,倒下了,说:“爸爸疼。”
  “要报纸。”挥舞报纸,欣赏那响声。然后撕揉,撕成好几块。
第十三章艰难的诀别(3)
  “玩抽屉。”抱她到抽屉旁,小手真有劲,把抽屉开开关关,玩了好一会儿。
  “鞠躬。”妈妈把她扶起,她边鞠边自己报数:“一鞠躬,二鞠躬……”
  “要玩具。”把玩具篮给她,她伸手取玩具,一件件取,玩玩扔到一边,最后挥舞空篮子。
  “要兔兔——兔兔掉了——找着了,找着兔兔了。”
  “拿音盒。”她握在手里,用指甲抠盒面,听摩擦声,双手不停地摸索各个棱面,然后举起来挥动。
  “要球。”一手握一个,边敲击边说:“两个球球。”把小球放进小圆盒,摇呵摇。
  “拿小圆板。”这时她有倦意了,握着心爱的小圆板,在爸爸怀里渐渐入睡。爸爸噙着泪,抱她走了很久很久,回想她临睡前把所有玩具都玩了一遍,宛如最后的告别……
  可是,三小时后,她半醒了,睡意朦胧地说:“拿玩的,听音乐。”六小时后,完全醒了,又有了玩兴和食欲,但身体的不适感觉也渐渐恢复了,开始喊痒喊疼。
  一万三千五百片安定,可以放倒二十七头大象,二百七十个成|人。妞妞得到的却是许久未有的长达十个小时的安适。
  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妈的有什么不可能!你们全都瞎了眼,看不见最明显的事实:妞妞就是不想走。
  妞妞躺在床上,始终闭着眼,不让人抱,也不让人碰。她感到浑身乏力。有时候,她自个儿低声哀哀地哭泣一会儿,但并不呼唤爸爸妈妈,仿佛知道爸爸妈妈已经不能救她。
  现在,每次喂食,都在食物里掺入一些安眠药,以求减弱病痛的发作。但是,这同时也损害了她的生机。事到如今,还能怎么样呢?
  这天,刚喂完食,她仍然没有睁眼,但轻轻唤了声:“妈妈。”
  “妈妈抱抱好吗?”妈妈问。
  “不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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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真想抱呵,两、三天没有抱了,老觉得怀里空空的。妈妈伸手试探,她挺小身子拒绝。
  “痒。”她说。
  妈妈伸手想给她挠,她用小手拨开。一会儿,她又哀哀地哭了起来。
  “妞妞怎么不舒服,告诉爸爸。”爸爸凑近她耳边问。
  “磕着了。”
  “爸爸抱抱好吗?”
  “不抱——啊?”她哭着说,声音微弱,口齿不清,却是用令人心碎的商量口吻。
  终于似睡非睡地沉寂下去了,很快又醒,又哀哀地哭,不住地低呼:“爸爸,要爸爸,找爸爸……”伸出两只小手想抓摸爸爸。爸爸俯身,她摘下爸爸的眼镜,握一会儿,丢开。爸爸含泪逗她:“啊——”她欲呼应,但太难受,哭把她的应答噎住了,于是又重新努力喊出:“啊——”爸爸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起她。她在爸爸怀里艰难地哭喊:“不抱——啊?抱抱吧……”一阵剧咳,挣扎着躺回床上。
  安静下来后,她又唤:“找爸爸。”爸爸应答。“找大象。”她说。声音含糊,爸爸听不清,她吃力地重复,被一阵剧咳打断,然后坚持说:“找大象。”爸爸听懂了,拿给她。“皮球。”爸爸给她塑料小球,她不要,仍重复:“皮球。”拿皮球敲爸爸,说:“爸爸疼。”说完挺几下小肚子。
  开始有玩兴了,马上又被剧咳打断。咳得精疲力尽,刚止,忽然说:“音乐没了。”话音才落,音乐声果然停止。这盘摇篮曲是她初生时常听的,后来几乎不听,却依然记得。她乏力地哭泣着。
  “爸爸抱抱,行吗?”
  她侧身躺着,但爸爸听见她用极轻微的声音说:“行。”
  爸爸抱她,换音乐。乐声一起,她止哭,说:“探戈。”
  的确是那盘探戈曲。许多天前妈妈告诉过她一回,她记住了。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的头脑仍然非常清醒。
  露露送来了一些度冷丁,以备不时之需。人人都觉得,这不时之需已经迫在眉睫了。神秘的是,每到这种时候,妞妞的生命力就会出现暂时复元的迹象。
  全家人正在吃饭,妞妞醒了,轻声自言自语:“猫咪呀,爸爸呀。”爸爸放下碗筷,走到她身边。
  “吃。”她说。爸爸没听清,她又重复。
  “吃菜行吗?”
  “行,赶紧喂。”
  爸爸用吐脯的方法喂她吃瘦肉、栗子、青菜、豆腐,她很爱吃,不停地说“还吃”,后来简化为“还”。吃得真不少,几乎恢复了发病前的食量。吃完,挣扎着站起来,想跳跃,摇摇晃晃地跳了几下,毕竟无力,躺下了。
  “爸爸抱抱,行吗?”
  “抱抱,快点。”
  爸爸抱她,她听着音乐,不满意,下令:“换音乐!”音乐里有敲击声,她解说:“敲敲门,谁呀?”
  由于皮肤触痛,好些天没有洗脸洗手了。趁着她精神好,阿珍给她洗,小脸蛋重现光洁。接着,阿珍又替她扎辫子,问:“妞妞,我在干什么?”答:“扎辫辫。”
  要甜麦圈,那是一种比戒指小的婴儿食品,她不吃,握在手里玩,两只小手灵巧地互相传递,玩了一会儿,朝地上一扔。
  “妞妞把甜麦圈掉地上啦?”妈妈逗她。
  “妈妈掉的呀!”她也逗妈妈。
  一会儿要求:“看书书。”妈妈递给她一本书,她动手撕,这就是她的“看”。小手真有劲,撕下一页,又把这页三下两下撕成碎片,再把一张较大的碎片一撕为二,一手拿一片,说:“两个。”用动作表明她懂一变为二的道理。
第十三章艰难的诀别(4)
  她不但爱说话了,而且嗓音也在恢复,又变得响亮。呼吸道症状似也有所减轻,不大流涕咳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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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情况更好。“听弹琴。”她要求,并且点了节目。听了一会儿,竟自告奋勇:“妞妞弹琴。”坐在妈妈腿上,小手拍打琴键,兴致勃勃地玩了好久。
  面对此情此景,爸爸悄悄把那几支度冷丁藏了起来。
  五
  屋里静极了,只有我和妞妞。她侧身合眼躺在小床上,左手攀着床架上端的铁栏,铁栏是凉的。有时手松了,又立刻重新攀住。右手从铁栏空档伸出,搁在床侧。我坐在她身旁,轻轻抚摸她那只攀在床栏上的手。
  她始终一动不动。静极了,在这静中有一种憾人心魄的东西。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她慢慢收回两只手,一齐抓住我的一根手指。她把我的手拖往她的脸颊,停在一侧耳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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