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过。”她说。
“没说。”他说。
两人像孩子似的争执不已,又像孩子似的大笑起来……列车到达S市,张小飞与蒋金花下了车。从S市到R县,还有50公里,要换乘汽车。这时已是晚上8点多,连夜赶往R县已经不可能了。张小飞问一个的佬,S市最高级的宾馆在哪儿,的佬赶紧把他往车里攥。蒋金花拉过张小飞:“这家伙看起来就不地道。我想起一个地方了。咱们去翠华旅社。”
翠华旅社位于火车站附近一条幽深的巷子里。张小飞跟着蒋金花转弯抹角,看见一个小院子,一栋灰头土脑的两层楼房,嘀嘀咕咕:“你搞没搞错呀?”
她推了他一把:“进去吧,张总经理。没人害你。这是咱们一位同学开的店子。聚聚旧嘛。”
“谁呢?”
“侯海涛,‘猴子’,还记得吗,瘦得像一弯月亮的那个?”
“你怎么知道?”
“去年我回了一趟老家,在街上碰到‘猴子’。他邀我上这儿来坐了坐。”
走进大门,两人就与侯海涛碰上了。张小飞有点不敢相认。侯海涛更瘦了,哪里还像一弯月亮,简直就是一条被拎起来的旧床单。
与此相映成趣的是,柜台里堆着一个胖女人,有一床大棉絮那么厚,全身没有一丝皱褶。无疑是他老婆了。
侯海涛夫妇对远道而来的客人殷情备至,尤其是老板娘,气喘吁吁地忙上忙下,张罗饭菜茶水,替换干净被褥。吃喝间,张小飞问侯海涛是否知道老同学聚会之事,后者摆摆手,颇为不屑:“莫非二位千里迢迢从苏州、从上海来,只是为这等鸟事?
你们吃饱了撑的吧。我可没有这份闲心思。“
说得张小飞和蒋金花无地自容,赶紧打哈哈岔开话题。
两人准备上楼就寝时,候海涛特意把张小飞拉到一边,挤眉弄眼:“哥们。这里很安全。要是你想跟蒋金花鸳梦重温的话,不妨……”“你他妈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张小飞笑了笑,往侯海涛肩膀捶了一拳,“敢情你小子经常鼓励住店的男女偷鸡摸狗吧,看我不到公安局去举报你?”
房间相当闷热。直至半夜,张小飞还在烙床板,于是干脆下楼,到院子里散步。没过多久,隔壁的蒋金花也下来了,披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睡袍。两人对视一眼,并未开口说话。
巨大的月亮像一个|乳白色的球在粼光闪闪的天空中飘浮,而一阵阵清凉的风,已卸下白天它饱含的那种人间操劳的气息,沁人心脾,撩人心弦。张小飞忽然有一种冲动,想伸手把蒋金花揽进怀抱。后者也心有灵犀一点通,在期待着什么。事实上,他的手已伸了出去,又停了停,最终却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两人各自回房,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早晨,两人起床,睡眼惺松,在走廊上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那么一笑,便下楼去向侯海涛辞行。
侯海涛执意要留两人吃了中饭再走。张小飞说回头再来叨扰,并拿出两张“老人头”。侯海涛哪里肯接?张小飞把钱塞给侯海涛老婆。后者也不要。侯海涛不懂事的小儿子见状,大声说:“我要,我要。”
才使大家免于尴尬。
在公共汽车上,张小飞与蒋金花,彼此仍然没有开口说话。不是有一句“沉默如金”的俗语吗?把金子扔了,多可惜啊!
R县城关镇不大,早先只有一条通衢大道,如今把两条小街拓宽了、抻长了,这3条主街,如同3条橡皮筋,把整个小镇松松垮垮地绾祝街道两边的房屋,纷然杂陈,有的像七八十岁的老太婆,有的像十七八岁的小闺女,给人一种零乱不堪的印象。
黑子的家在城关镇东头。张小飞与蒋金花按图索骥,找到上游街25号。看到门前一个小女孩伏在凳子上画画儿,蒋金花问她:“小朋友,你爸爸叫黑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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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抬头打量一下来访者:“我爸爸不叫黑子,叫周大阳。”
周大阳即黑子。不仅因为人皮肤黑糙,且因为“大阳”多一点,即“太阳”,其绰号还有“太阳黑子”之意。
“我们是你爸爸的同学。他在家吗?”
小女孩煞有介事地说:“阿姨您说话语句不通。我爸爸从不上学,没有同学。”
蒋金花与张小飞不禁开怀大笑。黑子听到笑声,从里间出来。三人一见面,都高兴得差点拥抱起来,热烈握手、寒暄。蒋金花伸手摩挲小女孩的头,对黑子说:“你女儿真可爱。学习成绩一定不错。”
黑子自豪地点点头。
张小飞问:“嫂夫人呢,她不在家?”
黑子苦笑一下,没有吭声。
吃过中饭,三人租了一辆面的,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
下午3点左右,黑子腰间的BP机便陆续响个不停,都是来聚会的老同学Call的。黑子回话一一告之:5时,大家在“蓝天”宴宾楼会合。他早已在那里预订了一个可容纳20人的大包厢。
张小飞跟蒋金花在火车上提到过的人,都来了:郑爱琼、杨斌、陆听,然而,没提到过的人只来了一个南昌的钱恰,加上他们自己和黑子,才7个老同学,比12年前在操场上认真拉过钩的人数,几乎少了一半。
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笑着闹着,唱着跳着,大家都有点得意忘形。自然而然,相互之间,就问起了各自家庭、配偶和孩子的情况,大家渐渐又静下来,凝神细听,又欲说还休。不到10分钟,彼此就弄清楚了,聚会者之中,除了张小飞,都是离异之人。杨斌就说:“看起来,没来的人还没离婚,没离婚的人不守信用。为什么?因为婚姻总是让人变得越来越虚伪、而不是越来越诚实。”
“那么,我呢?”张小飞傻乎乎地问。
“蒋金花,你说他是虚伪还是诚实?”杨斌虚晃一枪,惹得众人嘻嘻哈哈,你一言,我一语,竞相挤兑张小飞和蒋金花,仿佛他们是一对新郎新娘似的,要两人谈谈曲径通幽的情感经历。
“事实上,”张小飞摊摊手说,“我们只是昨天在火车上才偶然重逢的,这12年来,彼此之间没有任何故事。”
“12年一个轮回,正好可以从头再来是不是?”郑爱琼这么一说,得到了大家的附和。已经离婚的人,不管是主动离婚者,还是被动离婚者,也不管其动机如何,多少都有点撺掇别人离婚的倾向。
张小飞瞅了瞅蒋金花,后者正不胜羞赧地低着头。他像平时打领带一般,心头一抻,在大家面前,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在眼下咱们这个圈子,婚姻已把你我的身心,搞得像一地鸡毛。我想我也该打扫打扫自己的生活了。各位老同学,我提议,在这个本来就是为了叙旧而举行的聚会上,每个人讲讲自己失败的婚姻,把心中的那点苦水一吐为快,可供大家玩味,甚至还可供大家将来再婚时参考、借鉴。对吗?”
众人齐声叫好。
黑子是聚会召集人,自然由他带个头。
传销惊变黑子的老婆叫仝巧云,长得溜溜的好,嫁给黑子,是给了他一点面子的。
那时,黑子还是一个街头混混儿,曾因打架斗殴被判劳教一年半,回到上游街,人人敬而远之。
母亲管不住他,就想给他成个家,拴住那颗玩野了的心,托人四处撮合,城里没门,结果在乡下娘家找到远房侄女仝巧云。
结婚后,黑子果然变了,不再出外惹是生非。媳妇水灵灵的,让黑子疼都疼不过来呢,还哪敢让她伤心?
他被招工进了一家铸造厂,当翻砂工,别人都视为畏途,他反而沾沾自喜:不仅因为翻砂车间的奖金比其它车间要高,更主要的是黑子有了解释自己一身黑糙的理由——整天跟黑乎乎的砂子打交道,你能不黑吗?
黑子每月拿的奖金,3O%用来给妻子买黄瓜洗面奶、丽花丝宝之类。原先那些瞧不上他的女人一个个眼看成了黄脸婆,而仝巧云还是那样光鲜亮丽,就令黑子特自豪。
黑子夫妇很磁实地过了5年甜蜜的日子。女儿周小蓝满4岁时,铸造厂发不出工资了。黑子无奈,女儿每天喝的牛奶,首先成为“下马项目”,其后就是黄瓜洗面奶了。
1995年初,黑子服刑期间的一位“牢友”途经R县,特意来黑子家聊天,见后者家徒四壁的窘态,立马拉他搞传销。
听“牢友”说得唾沫横飞、天花乱坠,黑子怦然心动,拿出仅有的2000元积蓄,买了一台有氧摇摆器,混入传销群伍。
从此,黑子整日在亲戚朋友处游说,但无人买帐。原因之一是黑子蹲过大牢,原因之二是小城人孤陋寡闻,还很少有人知道传销为何物。
原因之二正是希望所在,R县这块传销Chu女地,亟待开垦,大有潜力可挖。然则凭一己之力,一时难以兴风作浪,就寻思跟谁联手出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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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吃中饭,仝巧云见丈夫神思恍惚,问他哪儿不舒服,把一小碟红烧肉全倒进他碗里。黑子眼睛一亮,站起来,把仝巧云拉到梳妆台前:“老婆,你看着镜子,大声说三遍‘我能成功’!”
“什么意思,你?”
“如果说三遍还不行,那就说三十遍、三百遍,直到你自己相信为止。”
“周大阳,你是不是疯了!”
“跟老公一块搞传销吧,老婆。”
“你被别人骗去2000块钱,难道还要牵着自己的鼻子不放?”
黑子笑了笑,拿出几本影印资料,耐心解释传销组织形式、利润提成方法,对事业发展前景,作了几何级数的设想,打动了妻子的芳心。
仝巧云比黑子有能耐,一出马,才半个月,就替黑子搞掂了第一批下线。两个月后,以他们夫妇为龙头,R县已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摇摆器传销网络。
事情真是邪乎,小城居民从对传销漠不关心,到大家摇摆得不亦乐乎,让你深切地感到:在这人心涣散的年头,只有传销才能把大家团结在一起了。每当周末集会,“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