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乔雪来探监。两人对视良久。官群突然说:“我考虑了好久,觉得咱俩离婚是对的。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男人不能太自私。为了你的前途和孩子们的命运着想……”“不!”乔雪大喊一声,掩面而去。
接下来的见面,自然是第三次的重演,甚至,官群给她下跪苦求。
可以想象乔雪心如刀绞的痛苦!
这样拖了三年。
生活的困难越来越大:乔雪的工资经常被扣发;婷婷上学无门,明明无人照管。瞧着两个可爱而无辜的女儿,乔雪也不忍心再连累她们,当她带着极矛盾的心情,又一次去探监,送几件衣服给官群,夫妻俩好像已无话可说,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
但还有一件事乔雪没说:早在两年前,她就被开除了党籍。
“婷婷和明明……”乔雪想跟官群认真谈谈孩子们的事,但欲言又止。后者冷漠地说:“走吧。以后别来看我了。说那么多废话干吗?”
乔雪的心针尖般颤动了一下,欲哭无泪的她正要离去时,一个穿流行军装的妙龄女子,也来探望官群,还亲热地叫了一声“群哥”,并递给他一大包食品。
乔雪吃惊不小,正疑惑间,听得官群说:“这是赵小菁,晓燕的同学。常来看我。”
乔雪的心又针尖般地颤动了一下。
她突然想起,有一次在监狱大门外,见到这女孩子上了一辆轿车,司机也比较特别,是个中年妇女。
小菁瞧见乔雪的脸上浮现一种只有妻子才有的相当复杂相当微妙的表情,赶紧说:“嫂子,是晓燕写信让我来看群哥的……”小菁一提到晓燕,乔雪无限心酸又涌上心头,哽咽着:“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就这样完了。晓燕去了湖南……我跟官群……我跟他就要离婚了。你知道吗!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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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他们不得不离婚完全是由小菁所致。
而事实上也正是小菁任性的匿名信,引发了特定历史环境下的这一悲剧。当然,除了小菁本人,谁也不知道这一点。
乔雪只不过痛苦难忍,在人前发泄一下罢了。这更使小菁内疚不已。
但是,人就是这么怪,你越内疚反而越不敢把自己的内疚表现出来。小菁以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口吻答了一句:“我知道。”
“为什么?”乔雪一愣。
人也这么怪,你说服了自己,却希望别人不能说服你;你说服不了自己,却又希望别人能说服你。
“因为,”小菁说,“你别无选择。”
一个星期后,官群夫妇离了婚。
抛弃身陷囹圄的丈夫,对乔雪来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灵折磨,客观上寻求自我安慰比较容易,主观上寻求自我安慰则往往是谵妄的。她甚至想:如果此时能有一个无牵无挂的女子爱上官群……不是有一个叫小菁的女子常去看他吗?她为什么要常去看他,甘冒政治风险,受人之托也不致于这么执着?!其实,官群也正在为此犯傻。
又一次,赵小菁来探监。
“小菁。”官群说,“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几年来对我的关心。你的恩情我无法偿还。请你以后不要再来看一个罪犯,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太不容易了。你太好了。而且,你长得这么美,你不觉得你到这个地方来,很不合适吗?”
“你不是罪犯。”小菁一笑,“我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美。”
官群摇摇头。
“有一个秘密找一直想告诉你。三年多前你收到的那封匿名信,”小菁咬咬嘴唇,“是我写的。”
官群一怔。
“真的。”小菁低下头,“我很难过。”
“所以,你经常来看我,是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吗?是为了求得良心的安宁吗?”官群大吃一惊又恍然大悟,停了停,猛然愤怒地大喊起来:“滚,你给我滚!”
小菁走了。
入狱以来第一次,官群哭了。
绝妙的人世;荒谬的时代。
不久,官群接连收到两封信。
第一封是妹妹晓燕写来的:“哥。前天收到嫂子的信,才知道你们离婚了。大家的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痛。我知道你是为了嫂子和婷婷明明她们好,我知道你们别无选择。我难过得一个人在铁路边坐了一个下午,仿佛通向远方的火车,能把我微不足道的慰藉带给你。
“我住在爷爷的故居。房子很大很幽暗,隐隐给人一种神秘之感。我不知道哪一间曾经是你出生的地方,但我倍觉亲切,仿佛就在你身边,不再孤独……”对了。我已经跟这里的一个小伙子谈恋爱。他叫李森林,大队支书的儿子,人长得一般,但很重感情,处处关心我,护着我。我有了安全感,也有了温暖感。上个月,他约我到铁路边散步,我们一块数枕木,不知不觉竟数到了另一个小站。返回的途中,月亮上来了,我开玩笑地问他是否愿意这样陪着我,一直走到北京。“
“他问:”干吗要去北京?‘“
“我说:”那里曾经有我的家。‘“
“他说:”我给你一个家不行吗?‘“
“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搂过我,吻一下就问一声:”行不行?‘我被地搂得吻得喘不过气来,就赶紧点了点头。“
“你说我这样做对吗,哥?”
第二封信,他一看落款,就知是小菁写来的。
本不打算拆阅,转而一想几年来她的探监是何等可贵之举,想起她上次临走时那凄凉的一瞥,官群又想知道她写信的内容。尽管认识这么久了,在官群看来,小菁仍然是神秘的:她为什么要写匿名信?她出入监狱怎么如此方便,况且是来看一个“反革命”?即使是求得良心上的安宁,说到底还是怜悯和同情呐,可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似乎已超出了这个范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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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晓燕来信中有关李森林的文字,他甚至想,要感谢小菁那封匿名信:如果自己不介入,晓燕不知要被那文质彬彬的少年恶棍凌力害得多惨!
小菁的信,字迹娟秀,一如其人:“群哥。我知道你在恨我,你不知道我自己更恨自己。我写匿名信纯属胡闹。从你入狱的那天起,我就发誓要补偿你失去的一切,尽管我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
你被剥夺的东西太多太多!
我想你也看出来了,晓燕并没有也不可能要求我经常来探监。几年来,跟你接触多了,我发现你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作为一个没有自由的囚徒,你穿着糟糕的囚衣,在我眼里,却仍然有一种惊人的高贵!
坦率地说,我爱上了你。
请你相信。这不是一个女孩子的胡言乱语和一时冲动。当然,也许从一开始我的心态就是复杂的,可事情就这么简单。我也不知道以后会有什么结果,可现在事情就这么简单:我爱上你了!这很重要。
“我不大喜欢读书,但最近偶然读到大文豪苏东坡的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其中‘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两句,让我深有感触。我把这首词抄录送给你。‘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有一个不坏的消息:不远的将来,你也许能得到自由。我绝食了三天三夜,才打动我妈,让她告诉我生父是谁。但是我向我妈发誓了,不告诉第三者,所以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我去找了他,求他救你一把,否则,我便把我妈跟他的关系、我跟他的关系,一古脑儿捅出去。”
尽管他城府很深,相当冷酷,但结果还是作了让步,答应想办法。
“让我们共同期待那一天吧。”
官群读了此信及所附苏东坡名词,一时云里雾里,不知天上人间:明摆是真实人生,又仿佛是传奇小说。
这等敢恨敢爱的女子,竟让他碰上了。官群顿生惭愧,在读到妹妹和小菁的信之前,离了婚的他实际上已萌发了轻生的念头,而她们及时唤起了他热爱生活的力量。
“你要好好地活下去!虽然你不时能接受小菁的爱,但她已经是你命运的一部分,是你生命中最可宝贵的因子之一;况且,你还有可爱的女儿和妹妹,只要可能,哪怕是一天,你也要尽一份父兄的职责。”官群对自己说。
然而,奇怪的是小菁再也没有来看他,只有父亲和晓燕断断续续给他写过几封信。
等待和盼望是漫长的。
直到1978年8月,入狱整整8年之后,官群冤案终于得以平反昭雪。
走出监狱大门,官群的第一感觉是阳光如洪水一般扑来,他不得不眯着眼睛,乍看天边那无可比拟的淡蓝,所有的念头都来不及闪过,要知道,那可是他整整8年的悬念啊!
“爸爸。”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呼唤,其实近在身边。官群扭头定睛一瞧,侧面不远处齐刷刷站着5个人。
异口同声的婷婷和明明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
晓燕走过来了。
还有,还有过于衰老的父亲和继母!
父子紧紧拥抱。
官群又伸手跟继母紧握,终于叫了燕玲一声:“妈!”
大家都笑了。
感慨万千的官群说:“没想到,咱家三代在这个日子这个地方,第一次团圆了”话音未落,似乎突然想起:“晓燕,你的那个李森林呢?”
“跟你一样,我也离婚了。”晓燕笑了那么一笑。
“什么?”官群吃惊一问。
“为什么?”又困惑一问。
“哥。”晓燕十分冷静地说,“有的人在一起厮守一辈一子都嫌不够,有的人还没度完蜜月就想着分手。我跟李森林的婚姻本来就没有真实的爱情基础,当时我只不过是为了寻求一种保护而匆匆结合。我回了城,而他远在白石铺,我们有不同的生活,况且没有生孩子,说离就离了。也许我有点自私,但我总不能把一生的幸福都搭进去吧。”
妹妹的话使官群想到了乔雪,他充满爱怜地摸摸两个女儿的脸颊,情不自禁问:“你们的妈妈,她还好吗?”
婷婷点点头,明明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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