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除了拦挡除了打架,你看还有啥好办法呢?”孝武闷头不语半响,猜摸父亲
的心意,说:“爸爸!他今日拆房,我明日个搭手准备盖房,把门房再盖起来,还
要盖得更体面,”白嘉轩在桌于上拍了一巴掌:“这就对了!一拆一盖,人就分清
了谁是孝文谁是孝武,祖宗神灵也看见谁是白家的孽子谁是顶梁柱!”白嘉轩扫视
一眼白赵氏仙草二姐儿最后盯住孝武说:“人说宰相肚里能行船。我说嘛……要想
在咱原上活人,心上就得插得住刀!”
陡到满仓领着人把木料砖头瓦片全部拆光送走,又挖下了木格窗子和门板,白
嘉轩恰当此时走到前院,瞅一眼残垣断壁和满地狼藉的土坯碎砖,把正在殿后查巡
的满仓叫住,客客气气朗声问着“满仓你们拆完了?”满仓不好意思地笑答:“完
了完了……伯。”白嘉轩说:“你再看看还有啥东西没拿完?”满仓依然笑容可掬
地答:“没咧没咧啥也没咧……伯。”白喜轩却认真地说:“有哩!你细看看。”
满仓干笑起来:“伯你耍笑侄儿哩!不用细看……”白嘉轩加重声色喝住转身欲走
的满仓:“你甭走。你把东西没有拿完不能走。你蹲下仔细想想,啥时候想起来再
走。”说着双手拄着拐杖,紧紧盯住满仓。满仓怯着族长伯伯真的蹲下来不敢走了。
街巷里不一会使聚集起来一伙儿看蹊跷的事。白嘉轩心里却道:“我看你鹿子霖还
不闪面儿?”
鹿子霖来了。听到满仓被白嘉轩扣留的消息就赶来了,双手打着躬抱歉的说:
“嘉轩哥我本该早来说给你说一声,保障所来了上头的我脱不开身……满仓你咋搞
的?说啥冲撞你伯的话啦?还不赶快赂礼……”白嘉轩把拐杖靠在肩头,腾出手来
抱拳还礼:“子霖呀我真该谢承你哩!这三间门房撑在院子楦着我的眼,人早都想
一脚把它踢倒。这下好了你替我把眼里的楦头挖了,把那个败家子撵出去了,算是
取掉了我心里的圪塔!”鹿子霖原以为白嘉轩抓满仓的什么把柄儿寻隙闹事,完全
料想不及白嘉轩这一番话,悻悻地笑笑说:“孝文实在箍得我没……”白嘉轩打断
他的话:“孝文箍住你踢地卖房我知道……我叫满仓甭走,是他给你把事没办完哩!
”鹿子霖说:“还有啥事你跟我说,兄弟我来办。”白嘉轩说:“你把木料砖瓦都
拿走了,这四都墙还没拆哩!你买房也就买了墙嘛!你的墙你得拆下来运走,我不
要一块土坯。”鹿子霖心里一沉,拆除搬走四面墙比不得揭椽溜瓦,这十来个人少
说也得干三天,这些饿臭虫似的侄儿们三天得吃多少粮食?他瞅一眼街巷里看热闹
的人,强撑着脸说:“那当然当然……”白嘉轩仍然豁朗他说,“你明天甭停,接
着就拆墙,越早越快弄完越好!咋哩!门户不紧沉喀!再说……我也搭手想重盖房
哩!”书包网
一场异常的年馑临到白鹿原上。饥馑是由旱灾酿成。干旱自古就是原上最常见
最普通的灾情,或轻重几乎年年都在发生,不足为奇。通常的旱象多发生在五六七
三个月,一般到八月秋雨连绵就结束了,主要是伏旱,对于秋末播种夏初收获的青
稞大麦扁豆小麦危害不大,凭着夏季这一料稳妥的收成,白鹿原才繁衍着一个个稠
密的村庄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年的干旱来得早,实际是从春末夏初就开始的,麦
子上场以后,依然是一天接一天一月连一月的炸红的天气,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
土地被暴烈的日晒得炸开镢把儿宽的口子,谷子包谷黑豆红豆种不下去。有人怀着
侥幸心理在干燥的黄土里撒下谷种,迟早一场雨,谷苗就冒出来了,早稻迟谷,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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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又耐旱;然而他们押的老宝落空了,扒开犁沟儿,捡起谷粒在手心捻搓一下,全
成了酥酥的灰色粉末儿。田野里满都是被晒得闪闪发亮的麦茬子,犁铧插不进铁板
似的地皮,钢刃铁锨也踏扎不下去,强性人狠着心聚着劲扎翻土地,却撬断了锨把
儿。旱象一直延续下去,持续不降的高温热得人日夜汗流不止喘息难定。村里的涝
池只剩下池心的一洼墨绿色的臭水,孩子们仍然在泥水里浆洗,不几天就完全干涸
了,旱象一直僵持到八月十五中秋节日。这是播种冬小麦的节令。人们无心赏月无
心吃团圆饼全都陷入慌恐之中。白鹿原的官路上,频频轰响着伐神取水的火铳,涌
过披蓑着衣戴柳条的雨帽的人流。白鹿村的乡民纷嚷嚷起来,白嘉轩心里也急了毛
躁了,让二儿子孝武在村巷里敲锣告示:伐神取水,每户一升。
白鹿村西头有一座关帝庙俗称老爷庙,敬奉着关公关老爷。关羽升天后主动请
求司管从间风雨为民赐福,村村寨寨无论大小都修建着一座关帝庙;原上自古顺应
西风雨,因之关帝庙一律坐落在村子的西首。白鹿村的老爷庙是一座五间宽的高大
宽敞的大殿,东西两面墙壁上彩绘着关羽戎马倥偬光明磊落一生中的几个光辉篇章;
桃园结义单刀赴会刮骨疗毒出五关斩六将等;而正殿上坐着的司管风雨的关老爷的
雕塑,面颜红润黑魓如漆明目皓齿神态安祥慈善如佛了。庙宇四周是三亩地的一片
空园,一株株合抱粗的柏树标志着庙宇的历史。庙前的那棵槐树才是村庄的历史标
志,经过无数人的手臂的度量,无论手臂长短,量出的结果都是七楼八作零三指头。
槐树早已空心,里头可以同时藏住三个躲避暴雨袭击的行路人;枝叶却依然郁郁葱
葱,粗大的树股伸出几十步远,巨大的树冠浓密的树荫笼罩着整个庙宇的屋脊,形
成一派凝聚不散的仙气神韵。
白嘉轩跪在槐树下,眼前是常年支的槐树下废弃的青古碾盘,蜡架上插着拳头
的大红蜡烛蹿起半尺高的火苗儿,香炉里的紫香稠如谷苗,专司烧纸的人把一张张
金黄的黄表纸连连不断扔进瓦盆里,香蜡纸表燃烧的呛人的气味弥漫在燥热的庙场
上;他的身后,跪倒着白鹿村十二岁往上的全部男人,有的头戴柳条雨帽身披蓑衣,
有的赤裸着膀子,木雕塑似的跪伏在大太阳下一动不动。碾盘的一侧置放着一张方
桌,别一侧临时盘起一个大火炉,三个精壮小伙子穿着一件短裤,轮流扯拉着一只
半人高的特大号风箱,火焰在阳光里像万千欢舞的精灵,火炉烘烧着三只铁铧和几
支钢钎儿。锣鼓家伙在大殿里头敲着。一个伐马角的小伙子从庙门里奔跃而出,跃
上方桌。锣鼓家伙班子也跟随出来,在方桌周围继续上劲地敲着。侍守火炉的人用
铁钳夹住一只烧成金黄|色的铁铧送到方桌跟前,伐马角的小伙拈来一张黄表纸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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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心去接铁铧,那黄表纸呼啦一下子就变成灰白的纸灰,小伙尖叫一声从方桌上跌
滚下来,被接应人搀扶走了。第二个马角从庙里奔到槐树下,一只脚刚跨上方桌沿
儿就仰面栽倒下来。第三个马角和头一个如出一辙,刚抓住铁铧就从方桌上跌翻下
去。锣鼓家伙班子第四次从庙里送到祭台上来的马角是鹿子霖,他跳上方桌时浑身
扭着,双臂也扭舞着,大口吹出很响的气浪;他一把抓住递到脸前的铁铧,手心里
的黄表纸完好无损;当他再去接一只筷子粗细的钢钎时,从桌上落马跳下了。白嘉
轩霍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膝头上沾着两坨黄土佝偻着腰趟进了老爷庙的大门。
白孝武监守在大殿里,看见父亲走进门来,迎上前企图劝他出去。白嘉轩一甩
手走到关公神像跟前,点燃三支香插进香炉,作揖长拜之后,就跪伏下去一动不动。
他的周围跪倒了一大片男人,等待神灵通传自己。锣鼓家伙更加来劲地爆响起来,
在庙堂里嗡成一片,香蜡纸表的气味令人窒息。白嘉轩起初觉得鼻膜涩疼,随之就
得清香扑鼻,再后来就嗅不出任何气味了;锣鼓家伙的喧嚣充耳不闻,只见那些鼓
手锣手家伙手使劲地挥动着胳膊,却敲不出一丝声响来。大殿里就得异常清静;他
觉得手足和身躯渐渐变得轻如一张黄表纸,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胸腔里残留着凡
人浊气,需要张大嘴巴连续吐出去;那一瞬间似乎是最后一口污浊的胸气喷吐出来,
他就从关公坐象坐前的砖地上轻轻地弹了起来,弹出了庙门。人们看见,佝偻着腰
的族长从正殿大门奔跃出来时,象一只追袭兔子的狗;他奔到槐树下,双掌往桌面
上一按就跳上了方桌,大吼一声:“吾乃西海黑乌梢!”他拈起一张黄表纸,一把
抓住递上来的刚出炉的淡黄透亮的铁烨,紧紧攥在掌心,在头顶从左向右舞摆三匝,
又从右到左摆舞三匝,掷下地去,那黄表纸呼啦一下烧成粉灰。他用左手再接住一
根红亮亮的钢钎儿,“啊”地大吼一声,扑哧一响。从左腮穿到右腮,冒起一股皮
肉焦的的黑烟,狗似的佝偻着的腰杆端戳戳直立起来。槐树下的庙场上锣鼓家伙敲
得震天价响,九杆火药铳子(九月)连连爆炸,跪伏在庙场上地上的男人们一起舞
扭起来,疯癫般反覆吼诵着:“关老爷,菩萨心;黑乌梢,现真身,清风细雨救黎
民……”侍候守护马角的人,连忙取出备当的一根两头系着小环的皮带,把两只小
环套住穿通两腮的钢钎儿,吊套在头顶,恰如骡马口中的嚼铁。白嘉轩被众人扶上
抬架,八个人抬着,绕在他头上身上的黄绸飘飘扬扬。火铳先导,锣鼓垫后,浩浩
荡荡朝西南部的山岭奔去。所过村庄,鸣炮接应,敲锣打鼓以壮声威,腾起威武悲
壮的气势。
走进秦岭峪口,沿着一条越走越窄的山路绕着山梁行进,路边的青草被络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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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的取水的人马踩踏倒地,拓宽了道路。天麻黑时,白嘉轩和他的族人村民终于走
到黑龙潭了。潭约一丈见方,深不可测,蓝幽幽的潭水平静不兴,上无来水,下不
泄流,黑龙潭是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