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内人刚刚的行为稍嫌不雅,”他说,“天气这么热,她有点运动过量。我一直告诫她别运动过量——啊,我的孩子,快进来!请坐!替自己倒点喝的!”
屋内听得见雨水落在房顶上的声音。巴里·沙利文从前厅走了进来,边走边用帕子擦着双手。一听到阿莱克的声音,他立刻显示出防备性的姿态,似乎怕得想要退缩。他这种表现阿菜克一看就应该明白内有何种玄机。看起来,这年轻人所经受的良心谴责远甚于丽塔。
“谢谢你,先生。”巴里拿起酒瓶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乐于喝上一杯。平常我不怎么饮酒。但今晚——”
“这是个特别的夜晚。不是吗?”
酒瓶从巴里的指间滑落,砰地打翻在桌上,然后滚到地板上去了。幸好酒瓶落在一块地毯上,没有摔碎。高个子年轻人立刻蹲下身去捡,跪在地板上活像个打翻的晒衣架。他站起身后看也不敢看阿菜克。
“我肯定是这世上最笨拙的公牛!”他猛挥着手里的酒瓶说,一挥之下差点碰碎了酒杯,“我也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的,瓶子一下就从手里滑了下去。瞧!就是这样滑下去的。”
阿莱克哑然失笑。但他眼皮微微一颤。
“我的好孩子!没关系!反正你也没打碎酒瓶!”阿菜克被逗得非常愉快,从轻笑变成了哈哈大笑,“现在请坐下。等到八点半我们就打开收音机——”
“收音机?”
“丽塔想听那出广播剧。”老头看看我,“《罗密欧与朱丽叶》第一集。我查过广播节目时间表了。九点钟我们可以接着听新闻。天哪,你们知道吗,没能邀请保罗·费雷斯和他那位客人,我感到非常遗憾。”
通向厨房的双向门嘎吱打开,丽塔端了个平底无脚杯,装着琴酒加柠檬水,杯中的冰块闪闪发光。她穿过餐厅,鞋跟重重地踏在地板上。
“保罗·费雷斯怎么了?”她尖声问道。当她把酒杯举到唇边时,本能地看了看壁炉上的肖像画。
保罗·费雷斯绘画技巧如何,批评家们自会讨论。至少在我看来,这幅肖像画得相当不错。这是幅半身像。画中的丽塔身着晚礼服,颈边挂着钻石项链,腕间带着钻石手链。丽塔认为戴上钻石首饰降低了画的品味。但这是阿莱克的提议,而且他对此颇为满意。
然而,画中人仿佛是丽塔拙劣的模仿版。毫无疑问,那就是丽塔,美貌被额外突出的丽塔。但她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如果阿莱克明白其中含义的话,恐怕会不大高兴。活生生的丽塔厌恶地看着画中的自己,然后出于某种原因,很快转开了视线。
“保罗·费雷斯怎么了?”她再次问道。
“亲爱的,他府上来了位客人,是你的病人,对吧,医生?”
“不。他是汤姆的病人。”我说,“汤姆规定他必须坐轮椅。所以那位先生让人从伦敦送了台电动轮椅过来,最新款的玩意儿。”
“那位先生姓梅利维尔。”阿莱克解释道,“他是个侦探。”
巴里替自己倒上杯烈性威士忌,加了稍许苏打水,一口气喝光。
“才不是那样!”丽塔叫道,“他是国防部的人。帕克太太是这么告诉我的。”
“他不是个官方侦探,但经常被卷进谋杀案调查。听我的没错!”阿莱克飞快地点点头,“我想什么时候得让他跟我们讲讲办案经历,或者类似的事情。讲点有趣的东西给我们听。我一直就对犯罪的事情感兴趣。”
丽塔和沙利文在阿莱克头顶交换了一个眼色。小伙子的表情清楚地说着:“今晚就行动吗?”丽塔用她极富煽动性的眼神回答道:“是的。”我必须承认自己当时感到一阵恐慌。巴里又倒上一杯威士忌,加了更少苏打水,一口喝下去。他眼神虽然还是害怕,但非常坚决。丽塔走过去轻抚着丈夫稀稀落落的白发。
然后阿莱克打开了收音机。
* * *
1 伦敦西区是著名的艺术胜地,剧院遍布,常常上演各种传统及实验剧目。
第四节
“你刚刚收听到的是莎士比亚的名著《罗密欧与朱丽叶》,广播剧由肯尼斯·麦克文改编。演职员名单如下。”
雨暂时停了。在客厅中,除了收音机里播报演职员名单的刻板声音外,什么也听不到。室内气氛太过紧张,当收音机喇叭中传来大本钟沉重而颤抖的钟声时,我差点吓掉了魂。大本钟缓缓地敲了九下。
“BBC国内播报。这里是整点新闻,布鲁斯·贝尔弗雷吉为你播报。”
阿莱克一直半是麻木地耷拉脑袋坐着,听到这儿突然抬起头来,把椅子挪近收音机——椅脚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头向前伸,专注地听起来。
“据报告今天下午德国空军有零星行动,一辆敌军侦察机飞越——”
丽塔·温莱特坐在我旁边不远处一张翼型靠背椅中,听到此处迅疾挺直了脊梁,身体挺得好像一张拉开的弓。她一只手垂在身边,几乎握不住空杯子。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此刻肯定视线不清。很快泪水盈出眼眶,顺着双颊缓缓落下。但她双眼眨也不眨,也不去擦干泪痕。
因为宵禁,房间关得密不透风,客厅里相当闷热。沙利文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金色台灯周围烟雾缭绕,刺激着众人的喉咙和双眼。丽塔不安地动了动,从脊背开始,慢慢全身颤抖起来。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手指握不住空酒杯,酒杯软趴趴地落在地毯上。她盲目地摸索着,捡起酒杯,突然间站了起来。
“丽塔!”巴里·沙利文说,“别!”
“我偏要,”丽塔说,“我们说好的。”
阿菜克在收音机旁几乎是怒吼地叱责起来。
“嘘!”他冲两人嘘了一声,马上重新把耳朵贴到扬声器上全神贯注地听起来。
“——向他的听众们保证,如果法国想要夺回她在欧洲大陆的领土和主权——”
丽塔僵硬地站着,转过头用手背擦着泪水盈眶的双眼。她眼睑翻起,加上脑袋左右晃动着,整个样子显得有些可笑。像是突然意识到手里还拿着酒杯,她冲着杯子眨眨眼,开口说话了。
“我去拿点冰块来配酒。”她沙哑地低语道。说完转过身大踏步走进餐厅。她那副样子活像要去慷慨就义。当然,这样的想法委实荒谬至极。女人的脚步声和收音机里从容不迫的播报员声音交相辉映。厨房门嘎吱打开,接着她走了进去。
“林德伯格上校补充说,在他看来,美国无意越洋参战——”
“我最好去帮她一把。”巴里·沙利文说。
阿莱克第三次回过头翻了翻白眼,请大家安静一些。
但年轻人对此充耳不闻。他小心翼翼地将酒杯放在桌上,看也不看我,跟着丽塔向厨房走去。然而为了不打扰阿菜克,他把脚步放得很轻,推开厨房门时甚至没发出什么声音。厨房门下透出灯光。
我也不知道当这两人回到客厅时,会发生什么事情。诱导的威力可以变得如此之大,精神紧张的压力可以变得如此具有破坏性,哪怕听到丽塔邀请阿莱克进入他们那温馨的厨房,看到小伙子举着锐器偷偷靠近我们的老家伙,我也丝毫不会惊讶。他们肯定不会在现场有证人的情况下干掉阿莱克吧?为什么不会?拜沃特是这么干的,斯通纳也是这么干的。当凶手从背后轻轻靠近受害人时,他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等那两人回来……
但他们一直没有回到客厅。
收音机里的播音员没完没了地念着新闻。我听到六点新闻中已经播出过的所有内容,每听见一条就厌烦它又臭又长。阿莱克却如同老僧入定,除了不时点头附和某个观点外,一动也不动。厨房门还是没响,里面也没有任何动静。
“新闻到此为止,现在时间是九点过十八分半钟,九点二十分即将为你播出……”
阿菜克关上收音机。
他站起身,抬头瞟了瞟我。他肯定是注意到我奇怪的表情,唇边漾起一丝奇怪而狡黠的笑意。
“我亲爱的医生,”他轻柔地说道,“你以为我没发现吗?”
“没发现什么?”
阿莱克冲厨房方向点点头。
“没发现那两位背着我搞什么名堂。”
最诡异的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居然像过去那个阿莱克·温莱特。老家伙矮小僵硬的身躯放松下来,表情也不再迷迷糊糊。他眼睑不再神经质地抖动,眼中重现幽默和容忍的神色。甚至连他说话的声音、遣词造句的方式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舒服地靠在巨大的椅子中间。
“没错,”他注意到我目光瞟向桌上的酒瓶后,赞同地说,“我经常喝得飘飘欲仙,有时候甚至连这个,”他摸摸收音机,“也忘了听。”
“那我就只能坐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你为了飘飘欲仙喝死自己?”
他愉快地说:“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见鬼,这简直就是过去那个阿莱克·温莱特,除了绯红的双颊和额头暴起的青筋。
“说到丽塔……”他继续道。
“关于她和沙利文的事,你知道多久了?”
“哦,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嘛,”阿莱克耸起肩膀,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如果是你又准备怎么办?大吵大闹?丢人现眼?戴了绿帽子的老公总是小丑角色。你不知道吗?”
“这么说你不介意喽?”
阿莱克闭上双眼。
“是的,”他若有所思地说,“我不介意。为什么要介意?我已经过了拈酸吃醋的年纪。是,我很爱丽塔,但不是在那种意义上。而且我讨厌是非。你知道,她并不是第一次出墙。”
“但她在我办公室里发誓说——”
“啊哈,”阿莱克睁开眼说,“这么说她找你聊过了?”
他笑道:“不过我能理解她为什么对你撒谎。老实说她在这方面的本事让我颇为自豪。不。巴里·沙利文是个好小伙。可能她这次陷得格外深。不。我发现自己装成毫不知情要好得多。”
“你认为装聋作哑更好?”
“至少我能为她做到这些。”
“那你知道那两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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