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力地松了手,海水退潮了,席卷了一地的繁华尘事,只留下空空无尽灰白,他瞪着我,风流文秀不再,吃吃道:“你…,你到底是什么?”
“不要怕。”我有些担心,念及章岩的教训,不由小声柔语,轻轻的劝:“我是暗夜一族,如果你加入进来,便会有无尽的青春与生命,就能得到所有你渴求的东西。”
一边说一边自己也是好笑,眼前仿佛历史重演,不过,我变成了笙,何其换成了我。
虽然我不比笙的自信强硬,好在何其却是勇敢过了当日的我,在一阵发抖惨白后,他居然缓过神来,不再一味的恐惧排斥。
“很好。”我说:“你明白就好,我是不会害你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肯点头,踏遍千山万水,周游世界都不再是问题,你可以永远年轻强壮,看尽所有的天下奇事。”
何其瞪大了眼,也不知是疑是惑。我知道他有些动了心,只要是人,就不会逃得过长生的引诱。
我慢慢站了起来,给他时间考虑,诱惑永远不能逼得太急,似是而非,欲擒故纵,人类永远不肯相信太容易得到的东西。
我说:“你再仔细考虑一下吧,如果愿意,就在这个地方等我,我会来找你的。”说完,我回头走了,再也不去看他一眼,我知道,背影走得越坚定,身后的人便会越不舍得,况且,还有如此巨大的吊饵,长生的美梦,哪个凡人不曾奢望过?
不,我并没有告诉他实话,这并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至少,我从来没有感受到长生的乐趣,也许不用死亡,没有了皮肉之痛,但凄凉寂寞难耐,宛如黑夜无边无尽。
可是,我不准备告诉他。
三天后,我去那座庙,他果然已经等在那里。尽管光线黯淡,仍可看见他面色青白却隐隐透出红晕,我点头,他还是舍不得长生的诱惑。
“你决定了么?”我笑着问他,他一定是瞒着张丽丽来的,这个外表诚恳老实的男人,永远为自己考虑得更多。
“是。”他狠狠点头,痛下决心:“我要加入你们一族,请你教我如何做。”
“好,首先,我要提醒你,变身的过程有些痛苦,你必须忍耐下来,充分相信我。”
“当然,我相信你。”
“而且,变身后,要远离银剑桃木利器,我们并不是无坚不摧的。”
“好。”
“最后,我们最大的敌人是太阳,以后,你要以夜为日,日夜颠倒,不许再见到一丝阳光。”
“不能见太阳。”他呆住:“没有了白天,长生有什么用?”
我一怔,想不到他居然说出了这种话,虽然他天性凉薄,却也算是个明白人。
“算了。”他突然又咬牙切齿起来:“只要长生,日夜颠倒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以不见阳光。”
此刻已是深夜,一片月光自庙墙破烂的窗洞里透出银色,有几缕罩在他的脸上,竟然有些陌生感,我不由想起初次见面时他的模样,那个热情秀气的少年已一去不返,是不是只要熟悉了解了一个人,他本来的面目便会因此而改变?那么若当日我有足够的时间与杰或章岩共处,就不会再有以后的悲伤离情,所有的不甘心只是因为伊人早逝,一切都已无从追究。
“朱姬。”他又在唤我:“你为什么要选中我?”
对,为什么要选中他?我茫然,原先,是为了他的迷恋,我和他曾有过的那一点点柔情,但是在见了他与张丽丽在一起的那幕后,那一点柔情早已荡然无存,为什么,我还在努力的继续下去,要将他变身为伴侣。
我走上去,捧住他的头,十指交缠穿过浓密的黑发,他年轻俊美的面孔,已不再令我感动,将唇抵在他的脖颈上,可以感到他皮肤下的血流加速,这个活跃而轻率的少年,多情也薄情,在看透他的那一刻起,我已不再奢望感情,余下的一切过程,不过只是一种习惯。
当他的鲜血流过我喉口,汩汩之间,我有些犹豫,是否要留下他?在看清了他对我所谓的感情与我对他真实的渴望后,这一步,是否已走得偏离原意?
创口不大,滚滚热涌的两注生死泉,我缓缓吮咽,其间心念数转,也许,我可以取尽他的鲜血,做出无情的惩罚,以报复他的变心与张丽丽的对敌。
然而在此之后,无数个漫漫长夜,我又要去做什么?
笙说得不错,对于人类,我无法求得真爱,若要得到他们,除了手段便还是手段。刚烈的用强,虚荣的诱利,只要我努力,他们总能屈服,可是,到底是与感情无关。
我累了,一朝朝的等待,几百年的冷眼,我不再相信世上有无私的感情,人类谈及爱,是郎才女貌、以心换心,他们自私而虚伪,未曾付出前先要求条件得取。
“如果爱我,就把你的一切交在我手上。”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
“请相信我的爱,给我……。”这些都是他们常说的话,多么直接,不讲道理,所谓的如意姻缘也必先要如了意,人类的本性不过是以物易物的施授关系。
经过了这么多年,我一早已清楚自己无物可换,我永远不能陪他们看日出日落,拥抱缠绵,生儿育女,有谁会真正爱上一具无法亲呢的美艳冷尸,倒不如以长生做筹码,找一个伙伴,至少能共渡过这长夜的孤清。
一瞬间的洞明,我手下留情,何其自人类转为我的同类。
他变身的时候很美,似有一道天上的霞光披洒在身上,肌肤光泽紧实,红唇明眸乌发,水浸般滋润生华,他本来就是个漂亮的男孩子,有着男女共有的一种美貌。
我有些发呆,在这一刻,他几乎像个陌生人,又令我燃起情愫翩迁,可是我并没有多少时间看他变化,迅速用一根绳子把他绑在了神龛旁,我动身去为他寻找血液。
我从街上胡乱抓了个年轻人,赶回庙时,何其已经将近枯竭,他满身青筋红血丝的模样吓得我手里早已惊骇到疲惫的猎物又一次嘶哑狂叫,我立刻将那人迎到他唇上,他恶狠狠地咬了过来,急不可待的几乎一口咬断了那人的脖子,鲜血溅了一身,我松下口气。
是夜,我把他带到郊外的藏身之地,在一个棺材里,我们相拥而卧,他如一个新生的婴儿,四肢紧紧缠绕住母亲,仿佛一松手我便会隐身而去。这样的依恋令我顿生怜惜,这一晚,我的身边包裹着何其,孤独在远处觊觎,无法近得身来。
之后的日子里,我要做的事情很多,长夜一下子变得短暂而忙碌,何其是个好学生,而且,他喜欢自己的新模样。多么可笑,我所鄙视厌恶的,却使他甘之如饴,只经历了极短的一段不适应期,他迅速地在猎食中游刃有余。
他尤其喜爱雪肤浓鬓的娇艳女子,常在街边默默凝视她们,每一次诱到猎物,总会抚摸亲呢良久,才去低头索取。
很快,他开始向我发脾气。
第 10 章
那一夜,我正坐在房顶望月,这是我长久以来的一个小小习惯,尤其在与何其共处后,这个习惯开始变得有些珍贵,他突然跃身过来,将一条污迹斑斑的衣裳丢到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那是条玫红色的女人裙子,上面湿漉漉的一层仿佛是鲜血,“怎么?”我淡淡道:“你去找张丽丽了?”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已认出那是张丽丽穿的裙子。
“不是。”他恶声恶气:“开始我也以为是,但追上去才发现认错了人。”
“你这是在怪我么?”我好笑,转过头去眯起眼看他恼怒的表情:“别忘记了,当初我令你加入,是以长生为条件,而不是爱情,如果你是在责怪我拆散了你们两个,这个理由是不是太过于牵强无理?”
他顿时怔住,不过是凭着一时的火气,他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
“来,坐过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拍了拍身边,柔软下口气,在某一程度上,何其算是个好男人,不过同大多数的好男人一样,他有时候更像是个需要哄哄的孩子。
“她很漂亮,比张丽丽漂亮得多。”他坐在我身边喃喃地,低声像是自言自语。
“那不是很好,你向来喜欢美丽的女孩子。”
“可是我并不想要她死,这样的美貌,而且,她也很喜欢我。”
“哦。”我微微笑了,在经过了最初的新鲜感与兴奋后,可怜的孩子遇到了当年如我一样的情况,他在依恋他的猎物,回首往事,当初我比他更为狂热执着。
“你想怎么对她呢?”我声音淡淡如同一条江水,流畅而无情:“你可以亲吻她,抚摸她每一寸肌肤,但你毕竟不是人类,无法做人类对她做的事情。”
“不错。”他立刻愤愤起来:“为什么我不能这样,我不想喝她的血,所有的血是一样的,我只想留住她,多亲近她一些,但是只一贴近她,我的牙……。”他突然狠狠以拳击打自己的面颊。
“可怜的孩子。”我伸手制止他,说:“我以为你已经学得很快,可是,你到底还是有问题的。”
等他安静下来,我伸手过去抚摸他的头发,他还是没有彻底转变过来,如同我一样,我们都有问题。
如果是笙在,他会怎么做?我默默想象,笙一定会把张丽丽拖到何其的面前,让他亲手杀了她,以做出与人世的决裂,但我不会,我自己也过不了这一关。
“为什么我会这样?”他仍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觉得心里空荡荡,什么东西也填补不进去?”
“那是寂寞。”我说:“何其,我早知道,所以,我才找来了你。”
“为什么我们会寂寞。”他继续追问,是个性急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被他问得烦恼,一把推开他:“你已经拥有了不死和魔力,不要奢望太多,要知道真正的人类永远不可能长生,得到任何东西都必须付出相应代价。”
他被我骂得呆住,眼里仍旧不服,但没办法反驳我,半天,他还是忍不住,问:“现在你有了我,还感到寂寞么?”
啊,这可真是一个好问题,轮到我自己一口气噎住,我还寂寞么?在同何其相处的日子里,我很忙碌,他并不是个爱人或好伙伴,对于我,他只是个孩子,什么都要教会他,任何事都要向他说明,那一刻,我并不感到寂寞,可是当我一个人独处时,我的心里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