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对付欲望的最好手段,还真得靠这个防字。防口没用,恐怕还须防手。虽说长舌如刀,口水淹得死人,可我查遍公安刑事档案,还从没发现哪件凶案,其作案工具是舌头和口水。与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倒不如防官之手甚于防贼。把官当贼防,并非说官就是贼。只是贼是人做的,领导也是人,领导也有一双手,没谁能确保领导就不会成为贼。防患于未然,还是把君子当小人防,先小人后君子。先小人,小人成君子;先君子,君子变小人。防不同于监督,监督来自外部,属滞后措施。防是内部机制,须从内部做起,手未伸就先断其企图,就是有企图也叫其无从下手。
至于怎么设计防贼防小人机制,我是鼓捣小说的,已非我之职责。我能做的是从人性角度,将行走于官场内外的芸芸众生行诸笔下,真实且充分地展现他们的欲求。欲望既然是行动的原动力,欲求本身没有一点错。权欲的存在,让人乐于管理公共事务;物欲的存在,让人乐于生产物质财富;性欲的存在,让人得尝爱情美果,让生命生生不息。人类实在应该感谢上帝赋予的美妙欲望。只是欲望失去控制,也会带来不少困惑,甚至灾难。文学是人学,在我笔下,领导不是神,也不是妖,都是要食人间烟火的常人,像常人样可亲可爱,像常人样难免有局限和不足。自然也有常人的种种欲求,只不过欲求方式各有不同而已。读者觉得我的小说真实,跟生活本身没什么两样,这也许就是原因之所在。
不过有人还认为不够,说我出版了那么多反腐小说,也该给反腐开个方子了。我只得苦笑。我不认同我的作品是什么反腐小说。小说也能反腐,期望也太高了点。不过硬要我谈如何反腐,不谈就不买我小说,我也只好多嘴几句。反腐说白了,就是要管住欲望之手。管不如防,还是那句话:防官之手甚于防贼。怎么个防法呢?说个乡下的故事。从前有个生产队,队长精明能干,做了许多实事,得到社员高度信任和拥护。可随着威望一天天提高,队长逐渐变得霸道起来,公章和仓库钥匙都掌管在他手里,他要咋的就咋的,终致公权滥用,贪污多占事发,被上面法办。另选的队长,又是同样结局。大家于是协商出一套班子成员共同管理集体的办法。比如公章劈作三瓣,队长、贫协主席和文书各拿一瓣,使用公章必须三人同时出面。仓库设两道门,每道门三把锁,钥匙分别由队长、副队长、民兵排长、仓库保管、会计、出纳各掌一枚,六人全部到场才能开仓。这有点公权制衡的意思,还真管用,队上清明了好一阵子。可久而久之,还是出了问题。原来这些拿公章瓣和钥匙的班子成员,大部分是队长的人,不是他的人也被他拉了过去,公章钥匙跟队长一人拿着区别不太大,财务开支,招工招干招兵,推荐上大学,都他一人说了算,还出现集体贪污窝案,班子被一锅端掉。再组建班子时,大家觉得仅有公权制衡还不行,班子成员得由不同人群代表组成。队上有好几个姓氏,每个姓都属血缘宗室,分别由各宗室推举自己的代表到班子里任职,共同掌管公章瓣和仓库钥匙。任职时间不能太长,三年一换,包括队长和其他班子成员。期间宗室代表违背本宗室利益,宗室可集体投票,将其罢免,另推代表。自此之后,监守自盗和滥用公权行为基本杜绝。
这个故事的意义很浅显。生产队长和生产队班子成员都是人,是人就有欲望,就有一双欲望之手。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思回头,没谁能按住手不往外伸。对付喜伸忘缩的手,法治是必要的,可也是远远不够的,得有公权制衡;公权制衡面前,手仍有可乘之机,得靠选举罢免机制,对其进行进一步制约。这就是草根智慧。草根乃生命之基,生命乃宇宙之魂,草根智慧便是宇宙智慧。
《仕途㈡》
第一章
放下电话,乔不群出门去了政工处。
毕竟不是体育彩票头奖,兑奖前以为能领到几支牙膏几袋洗衣粉就不错了,等到刮开号子一对,竟狂中五百万,挺惊心动魄的。乔不群这个纪检组长,从领导谈话,到组织考察,到常委决议,再到公示和任命,每道程序都没落下,毫无悬念可言,此时接到朱处长电话,他已是波澜不惊。
可真从朱处长手上拿过任命文件,一眼瞥见“乔不群”三个字,乔不群心里还是腾地一下,感觉血管里的血液被什么点着了,顿时燃起熊熊烈焰。
到底市一级党政机关里,副局是个比较关键的台阶,不是谁想上就上得了的。大部分人只能在这个台阶下徘徊复徘徊,直到退休那天,抱憾回家。也有革命几十年,终于爬上这个台阶的,可年事已高,头昏眼花,来日不多,屁股下的椅子没坐热又得让给后来人。只有少数幸运者,该上台阶时上了台阶,以后也就一顺百顺,谋权有权,谋事有事,稍稍一使劲,还能再上一层楼。
乔不群当然属于后者,这个台阶上得正是时候。不由地暗自得意,浮想联翩起来。生怕自己进步心太切,产生幻觉,文件里并没有“乔不群”三个字,是自己无中生有想象出来的,又赶忙眨眨眼皮,睁大双眸细瞧了几遍。果然“乔不群”三个字赫然印在文件里面,白纸黑字,真真切切,一点都不假。
乔不群心头和脸上的动静是在瞬间完成的,朱处长不可能觉察得出来,抱拳扬了扬,说:“祝贺乔组长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叫自己乔组长,乔不群很是受用。心想搞政工的就是搞政工的,素质不错,你当了组长就叫你组长。正要说两句多亏朱处长大力栽培之类的客气话,又想他尽管是政工处长,可政府办的人事问题都是领导说了算,他又栽培得了谁呢?何况自己都是政府办领导了,已成为他的上级,这世上哪有下级栽培上级的?于是暗自纠正道:“谢谢朱处长!为我这事,也够你和政工处同志们操心的了!”朱处长说:“给领导操心是我们应尽的本分,天天有领导提拔,天天操这样的心才爽哩。”乔不群笑道:“你想得倒美,哪里有那么多领导可供提拔?”
看过文件,还给朱处长,又玩笑几句,乔不群强抑着满心欢喜,出了政工处。走在楼道上,见有同事迎面而至,忍不住老远扬起手来,上前打招呼。对方也扬扬手,朗声说道:“乔主任你好!”只是脚打莲花落,人已荡然而过。乔不群不免有些扫兴,你已是名正言顺的纪检组长了,人家怎么还是老眼光看新事物呢?很快到了楼梯头,有人从楼上下来,乔不群又泥住步子,含笑点头,望着对方对方也礼貌地笑笑,只是嘴里叫的还是乔主任。楼上楼下遛了两圈,仍没人肯改口,叫声乔组长。乔不群怀疑这些人是不是阴暗心理太重,见你提拔做了纪检组长,不太服气,才故意用过去的主任来怄你。
也有主动上前来跟乔不群握手的,关切地问道:“乔主任真是春风得意啊,是不是已经下文了?”尽管还是称的主任,却让人舒服多了。乔不群正等着有人提及此事,好实话相告,让人家羡慕羡慕。可话到嘴边,却走了形:“下什么文啊,我怎么没听说过呢?”对方就说:“乔主任有意思,下什么文,还来问别人。”
这下乔不群才猛然意识到,任命文件刚到政工处,人家又没看到你的任命,领导也没来得及在干部职工大会上宣布,又怎么好叫你乔组长呢?乔不群自嘲地笑笑,你也太心切了,文件都下来了,还有什么可急的,还怕到时没人叫你乔组长?
只是这样的美事,一个人偷着乐,无人共享,实在难受。乔不群最后去了老干处。李雨潺若知道你的任命已下,一定会非常高兴的。乔不群知道这座大楼里,不不不,整个桃林甚至全世界,只有李雨潺会真心替你高兴。真该感谢李雨潺,是她撕掉你的辞职报告,让你放弃那幼稚可笑的想法,又回到组织怀抱。否则辞职报告到了甫迪声手里,这个纪检组长现在哪会归到你的名下?又想起那天早上在李雨潺家里时,还感叹好事不可两全,自己因官场失意,才情场得意,谁知没过多久,你已是官场情场两得意了。这命运太不可琢磨,仿佛只是转瞬之间,你的运气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
李雨潺不在处里,林处长说在老干活动中心。推开活动中心的门,好多老干在里面搞活动,李雨潺正忙着哩。乔不群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也不忍心打扰她,悄悄退出去,只给她发了个短信,告诉她已看到任命书。李雨潺很快回了这么一句话: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楼上楼下跑上两圈,乔不群的得意劲已然过去,情绪平静下来。晚上回到家里,跟史宇寒说起任命文件时,口气已显得淡然。顺便感谢史宇寒几句,说没有她的促成,好事也摊不到自己头上。
史宇寒却显得比乔不群还高兴,说:“文件下得还挺快的嘛。机关里办事效率向来不高,平时弄个红头文件,没几个月是下不来的,你这怕是开先例了。”乔不群说:“什么先例?任命书不比别的文件,前面程序早已走完,公示一过就可下文。领导们都是过来人,体谅当事人心情,能快尽量快。”
男人都是浪漫主义,什么都不是时,尚且敢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好像没有他,天下就不兴不亡了,待到做上一官半职,更是气冲牛斗,天天嚷着天降大任或治国平天下之类,只是轮到要他做几件稍稍实际点的小事,却剥了他的皮都不干。女人不同,都是地道的现实主义,觉得天下太大,大任太远,世上本来太平,都是一些要平天下的人给平得一塌糊涂的。史宇寒也就没想那么多,乔不群以后做市长书记还是省长部长,到时再说也不为迟,当前最要紧的,还是把该这个纪检组长享受的待遇弄到手。她眉飞色舞道:“纪检组长好歹也是副局,工资是绝对得加一级的吧?”乔不群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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