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不群想问谁来过,却没开口。来找市长和市长秘书的人太多,你管这闲事干吗?抬手在小陈肩上拍拍,出了门。却见走廊上有身影晃了晃,消失在楼道口。从那人的高矮胖瘦和走路姿势,乔不群认出是尚宝成。刚才小陈送走的,也许就是他了。
乔不群还真没认错人,刚才他在里间跟甫迪声谈报纸和工作时,尚宝成确实在外间待过,一边看小陈剪贴报纸,一边跟他说些闲话。
其实这天最先看到甫迪声文章的,还是尚宝成。文章出自自己之手,他自然比人家更上心。估计文章也该见报了,这几天一上班,水不打,地不拖,先翻阅了《桃林日报》再说。若是报纸来迟了,便往传达室跑,生怕有人把报纸当废纸卖了钱。这么盼了一个多星期,文章还没出来,尚宝成心急起来,打电话去报社询问。政教版编辑说总编室已安排好稿子,只是还没最后确定见报时间。又打总编司马克手机,问是不是专题系列报道不搞了。司马克当然不便说得等鲍书记没在桃林时,才好给甫市长的文章安排头版头条,只得借口还有两个部门的稿子没上来,等稿子到齐后再统一计划版面。
这天甫迪声的文章终于出现在《桃林日报》上。还是头版头条,题目非常粗重,题下甫迪声三个字也格外显著。文章占了大半个版面,连小标题都用的黑体字。虽然署的领导名字,到底是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尚宝成见着,就像亲生孩子般亲切。国人有个心理,老婆人家的好,文章自己的好。同样的意思,有时也说是老婆人家的好,孩子自己的好。可见舞文弄墨者眼里,文章与孩子是同等重要的。
像是遇到了心仪已久的世界名著,尚宝成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文章来。也许码字的人都有同感,文章印在稿纸上,跟发表在报刊上,那份感觉是截然不同的。刚才说文章如孩子,孩子待在家里时,穿着随意,蓬头垢面,眼角沾着眼屎,给人印象自然不会怎么样。一旦梳洗干净,打扮整洁,再带出门去,可就光彩鲜亮,惹人眼目了。这发表在报刊上的文章就如精心打扮过的孩子,比没字体没版式的原稿肯定可爱得多。
欣赏着文章,尚宝成的自我感觉越发良好起来,竟至于不得不要佩服自己了。也只有你尚宝成才有这样的文笔,写得出这么优秀的宏文。领导还是领导,慧眼识珠,没看错你尚宝成,让你来做这个综合处长,否则谁有这样的文笔,写得出此等上乘之作?尚宝成都快陶醉了,大标题下甫迪声三个字竟然模糊起来,雾样散淡开去。好一阵那雾才又聚拢来,淡化的字迹也渐渐还原成形。不过不再是甫迪声,而换成另外三个字:尚宝成。
尚宝成一阵激动,兀地清醒过来。鼓大眼睛细瞧,尚宝成三个字早已不复存在,仍然是冷冰冰的甫迪声三个字。
尚宝成有些失落,暗笑自己白日做梦。又痴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个难得的接触甫迪声的好机会,忙拿过报纸,出门往市长办方向走去。领导见到文章,肯定也会特别高兴,很有必要在第一时间把文章送到领导面前。道理再简单不过,领导高兴了,总有一天也会让你尚宝成高兴的。
不想却被乔不群抢了先,第一时间变成了第二时间。
刚才小陈将乔不群交给甫迪声后,掩上门回到桌前,继续刚才没完成的剪贴工作。尚宝成兴冲冲走进来时,小陈的工作已接近尾声,正在收拾剪刀和糨糊。怕惊动里间的甫迪声,尚宝成不敢做高声语,小声讨好小陈道:“陈处忙得很啦。”小陈说:“不忙不忙,刚看过你为甫市长写的大作,把它剪下来,好进行收藏。”
尚宝成欲谦虚几句,说文章写得不怎么样,没什么收藏价值,转而又想,你有说这话的资格吗?小陈收藏的是甫市长的文章,这跟你尚宝成有什么关系呢?可说是没关系,又不太符合事实,文章到底是你尚宝成一个字一个字辛辛苦苦写出来的,只不过没署你的大名而已。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有意思,你的文章署上领导的名字后,就不再是你的文章,你连谦虚两句,都没法出口。不谦虚就不谦虚吧,那就赞扬两句,说甫市长的文章写得真有水平,简直不逊于唐宋八大家的作品,收藏价值非常大。可这话也不是你尚宝成说的,甫市长的文章是你写的,你说甫市长的文章有水平,不是变着法子说自己的文章有水平吗?哪有这么破袜子做口罩——臭不要脸的?
尚宝成张张嘴巴,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熬夜费神,写篇文章出来,赫然登在报上,到头来想谦虚不行,欲表扬不可,实在有些荒谬。可尚宝成到底不是呆子,又在政府待过这么多年,知道不能太在意这种署名公文。要知道司马克找乔不群时,就不是约的甫迪声的稿,而是约的甫市长的稿。目前甫迪声是甫市长,可甫市长是可换成赵市长钱市长孙市长李市长的,司马克眼里其实只有甫市长,并无甫迪声。至于乔不群安排你尚宝成写这篇文章,也因为你是综合处长,为领导写文章是你的本职工作,不是要你尚宝成写你自己的文章。也就是说,这篇文章从一开始就是冲着甫市长去的,只跟综合处尚处长有关,跟你尚宝成本人无关。你姓尚的不做处长,不写这篇文章,换了人家姓夏的,同样可做处长,同样可把文章写出来,而且不见得就比你写得差。
这层道理太浅显,尚宝成自然不可能不明白。也就不再发酸,去纠缠文章有没有收藏价值,只是讪笑道:“领导秘书就是领导秘书,做事细心周到。”
小陈也跟着笑笑,说:“尚大处长有什么事吗?”尚宝成说:“没什么事,也是见了文章,特意来问问甫市长,看他是否满意。”小陈说:“这么好的文章,甫市长能不满意吗?他正在里面跟乔主任讨论这篇文章呢。”
尚宝成以为乔不群也像他一样,拿着报纸到甫迪声这里讨好来了。这家伙也太卑鄙了点,文章又不是他写的,仅仅改了几个字,也跑来邀功讨赏。甫市长把功劳都算到了乔不群头上,我尚宝成不白替人做了回嫁衣裳?现在的人真可耻,一有好事就往自己身上揽,动作比火箭快,轮到要担什么责任了,却躲得远远的,影子都找不着。尚宝成恨得咬牙切齿,真想冲进里间,抓住乔不群衫胸,狠狠揍他一顿。
尚宝成当然也只这么想想,还不会如此孟浪。狠命咬着牙,也不敢咬出太大声音;死劲切着齿,又不好切出太大的响动。想扭头走掉,鞋底又像刷了强力胶,没法拔出腿来。最不争气的是脑袋旁边的两只耳朵,仿佛长了长长的触须,悄悄从门缝里伸进里间,捕捉着甫迪声和乔不群的说话声。两人说的好像正是报纸上的文章。先是甫迪声表扬报社听招呼,没忘记他的“三拿”精神,接着乔不群借口读者反应好,赞扬文章写出了桃林实际,写出了桃林的前进方向和桃林人民今后的希望。
这话让尚宝成听着既舒服又愤怒。文章是你尚宝成写的,有人说好,你能不舒服吗?可这话最不该他乔不群来说。这家伙的用心很明显,跑到甫迪声面前来抬高文章,其实是想抬高他自己,好像文章出自他之手。抬高了自己,甫迪声这里有了好印象,今后又可得到提拔重用。这几年乔不群提得这么快,原来都是靠搞这种小手段,踩着人家肩膀上来的。
这么苦大仇深着,尚宝成又隐约听甫迪声在赞赏乔不群,说并非他甫迪声文章写得好,是乔不群这个大秀才写得好。这让尚宝成失望之极。甫迪声越觉得文章好,岂不越便宜了他狗日的乔不群?尚宝成有一种深深的被人利用的感觉,暗中发誓今后再不干这种蠢事,为别人做垫脚石了。一边抱怨自己动作慢了半拍,若赶在乔不群面前跑到甫迪声这里来,也不至于让这个家伙捡了个天大的金元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看到报纸时,得意忘形,只顾坐在办公室里做白日梦,才耽误了时间,被乔不群抢走先机。
还没懊悔够,又依稀听乔不群说起自己的名字来。尚宝成全身收紧了,心想这个乔不群肯定要说自己坏话了。如今的人特别喜欢往领导屋里跑,又有几个真去说工作,不是去打小报告,说人家坏话的?个个都被你说成坏人,最后剩下你一个好人,没有了任何竞争对手,有提拔重用的机会,还不你一个人风光独占?
尚宝成这么愤愤不平着,只听乔不群好像在说也不是他写得好,主要是他尚宝成执笔执得好。还说自己只提供了些参考意见,材料和文字都是尚宝成组织的。乔不群甚至还说到,他尚宝成的水平不错。
真不敢相信乔不群会说这个话。一定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或不小心灌了水在里面。尚宝成伸手扯扯耳轮,捅捅耳洞,好像并无异样。世事就是如此,乔不群若说你坏话,尚宝成有着充分的思想准备,一点都不觉得奇怪。谁知他偏偏说的好话,这就有些不可思议了。在尚宝成的宝贵经验里,世人都不习惯说人好,却总忍不住去说人坏。硬要说你好,也得当着你的面说,以让你领他的情,绝不可能躲着你,去说给别人听。尤其是在领导面前,说自己的好,只嫌嘴巴不够,时间太少,哪里还顾得替人家说好?
事实是今天太阳突然从西边冒了出来,有人还真背着你尚宝成,说起你的好话来了。还是亲耳所闻,耳朵又没出什么毛病,由不得尚宝成再生怀疑。反复琢磨,乔不群在甫迪声面前说你好话,好像又无太多别的险恶用心。他现在是你的直接领导,跑到更大的领导这里来说你好话,他又能得到多大的好处呢?无非证明他领导有方,手下人能干,上下显得还算团结。要说这样的用心,也险恶不到哪里去。
转而又想,其实乔不群所说也不是什么好话,只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不过他完全可以不说这实话,甫迪声说他文章写得好,他只需含含糊糊谦虚两句,领领导的情就是,没必要搬出他尚宝成来,说他水平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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