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弄文字出身的人,觉得最没意思的就是写材料。只不过是职业需要,要养活自己,没意思也得好好干。赵小勇既然已提了办领导,一般情况当然不会亲自操刀写材料了,悼词任务历史地落到他分管的秘书处尚宝成身上。尚宝成没有办法,该接的任务还得接。他倒也认真,很快写出初稿,交到赵小勇手上。
悼词该写的基本上写到了,只是个别措词还值得商榷。同在一栋楼里待了那么多年,赵小勇自然了解尚宝成,知道他向来自视很高,写的材料谁也动不得,哪怕是分管他的领导,改他个标点符号,明里不好跟你争,暗里也要与你较较劲。也许就是这个原因,不论政府领导还是办领导,没几个人喜欢尚宝成,他也就至今还是处长一个。
赵小勇一字不动,将悼词直接送到了乔不群手上。乔不群浏览一遍,问赵小勇:“你把过关没有?”赵小勇说:“把过了。只是我水平有限,不足之处不一定看得出来,还请乔秘亲自把关。”乔不群知道尚宝成不好对付,赵小勇这才矛盾上交,于是敲敲桌上悼词,说:“赵主任是政府的大才子,难道不觉得这终年七十二岁的说法欠妥?”赵小勇说:“陆老确是终年七十二岁呀!我和尚处长还到组织部查过他的档案的。”
乔不群明白赵小勇故意装傻,却不想多费口舌,拿过笔筒里的笔,改“终年七十二岁”为“享年七十二岁”。又根据悼词里已有内容,将陆秋生的生平归纳为三个重要方面:不断革命的一生,艰苦奋斗的一生,光辉灿烂的一生。这才把悼词还给赵小勇,说:“改好后弄份清样出来,给栾市长本人过过目,再正式打印成文。”
赵小勇拿着稿子,回头去找尚宝成。见改过的几处都是乔不群的笔迹,尚宝成跑进秘书长室,说:“乔秘确是点石成金,大笔几挥,陆老的高大形象就跃然纸上了。”
听口气就知道尚宝成对改他稿子不满,只因曾跟乔不群较量过,没占到上风,说话才这么客气。乔不群问道:“是不是我动过的地方,多有不当?”尚宝成忙解释道:“哪里哪里,乔秘大手笔,还有不当的?只是我觉得,您是不是将陆老拔得也太高了点?”乔不群说:“何以见得?”
“比如这享年一词,我认为还是慎用为好。陆老档案里的记载比较清楚,他与康翠英正式结婚前,曾有过不清不白的关系,组织上还对他进行过处分。也就是说陆老是个有污点的同志,还是不说享年为好。”尚宝成望望乔不群,“省里有位领导犯错受过批评,逝世后省报发他的讣告,里面就只用终年,不用享年。”
这事倒不是尚宝成杜撰的,乔不群也有印象。机关里公款报纸多,有报不看是种资源浪费,机关里的人也就自觉养成看报习惯,每张报纸都不放过。为充分利用资源,报纸的旮旮旯旯都会看到,包括报头的日期、报尾的印刷厂址、报中的性病广告,以及偶尔出现的打着黑框的讣告。那位省领导曾是省里的风云人物,机关里的人对他的讣告产生兴趣,实不为怪。当时就有人拿着报纸跟乔不群讨论过,为什么其他领导死后都叫享年,这位领导却叫终年,乔不群还开玩笑说,主要是这位省领导政治智慧不够,玩不过人家,才被弄下去,提前终结了政治生命,没能充分享受到权力的乐趣,故不能说享年,只能说终年。
至于陆秋生,行政级别低,政治影响小,不可与省领导同日而语,自然没必要这么讲究。讲究也没多少意义,谁还会在乎他是终年还是享年?乔不群说:“陆秋生最后与康翠英成为合法夫妇,婚前那不清不白的关系又算个啥?污点再污,也污不到哪里去嘛。何况人都已寿终正寝,还跟他计较什么享年终年。”
究竟乔不群是领导,尚宝成不好再坚持,说:“说陆秋生享年也行,可说他是不断革命的一生,艰苦奋斗的一生,光辉灿烂的一生,确是言过其实了。别的不说,单说他那个离休待遇,知情人都说他是造假造来的。解放前桃坪匪患横行,从来没有过地下党的影子,陆秋生又怎么去给地下党送信?”
陆秋生的离休待遇是乔不群促成的,他当然不爱听尚宝成这个话,脸一跌,说:“那你说陆老又是怎样的一生?盖棺论定,总要给人家下个结论吧?结论下得好一点,评价稍微高一点,他也不可能爬起来跟活人争先抢优,拿走晋级加薪的指标。何况人死为大,生者戚戚,有必要小题大做,跟一个死人过不去吗?”
尚宝成这才闭上嘴巴,灰头土脑出了秘书长室。乔不群叹一声,不出声道,这个尚宝成也是的,去跟一具僵尸较真。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谁相信世上还会有他这种人?过后才听赵小勇说起,尚宝成进政府办时,陆秋生还没退位,正好是他的分管领导,两人之间有过一些不愉快。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非是鸡毛蒜皮闷屁破裆的小事,只是尚宝成记忆力太强,至今耿耿于怀。又恰好轮到他来写陆秋生的悼词,也就不太甘愿把这个老对头写得太好,生怕他白得便宜,却忘了爬起来感谢你。
受过领导教育,尚宝成变得老实了,跑到机房里,将悼词改过来,然后印出两份清样稿,拿去给栾喜民和家属过目。栾喜民觉得不错,家属也非常满意,衷心感谢组织和尚宝成给了死者高度而准确的评价。
各项准备就绪,政府办全体干部职工和死者亲属及生前好友齐聚殡仪馆,举行隆重追悼会。何德志宣布追悼会开始,众人怀着无比沉重万分悲痛的心情,向躺在玻璃棺罩里的陆秋生鞠躬默哀。接着栾喜民拉长马脸,低沉着声音致悼词。
悼词很精彩,只可惜陆秋生充耳不闻,无动于衷,没事人一样。如果这家伙不是这么麻木不仁,呆若木鸡,听到领导将那么多溢美之词加于己身,怕早已禁不住眉飞色舞,乐不可支了。看来这悼词最好放在悼念对象耳朵管用时宣读,也好让人家乐呵乐呵。耳朵已形同塑料花,成为脑袋饰品,在其位不谋其政,你悼词再美丽,再生动,也白美丽,白生动了。
栾喜民念完陆秋生同志安息几个字,悼词圆满结束。劳我以生,息我以死,姓陆的也可扔下一切,安卧长眠了,再不用劳心苦力,钻天入地,奔忙于世。通观整篇悼词,全是假话虚话哄人的话,也就这几个字属于真话实话,说到了点子上。
下面由亲属代表亦即陆秋生的儿子致辞。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满脸沧桑,表情呆滞。声音沙哑死沉,没带任何感情色彩,听不出他是悲还是喜,是忧还是乐,是恨还是爱。如今官场中人,只要位置待得好,手中有点实权,七姑八姨九亲十友皆跟着得实惠享洪福,哪像陆秋生混迹官场一辈子,几个儿女都没沾什么光,他们心里堵着,对老头子有想法,也实在怪不得他们。
最后是陆秋生生前好友发言。这好友发言由家属自行安排,何德志手头没有名字,念过议程,便东张西望起来。好一阵才从人堆里钻出一个老头来,不料竟是米春来。政府里的人都知道,米春来和陆秋生两人斗了一辈子,尽管退下后偶尔还能走到一起,可要说成生前好友,好像略嫌夸张了点。可米春来已经站出来,也不好轰他下去。何况要轰也只能由陆秋生本人来轰,其他人还没有这个资格。
究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米春来已显出几分老态,动作有些迟缓。摸索着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又找副老花眼镜架在鼻梁上,这才开念。底气明显不足,难见当年市长雄风。却也有板有眼,语带悲腔,不像刚才陆秋生儿子,好像死者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开始大家都怀疑米春来的动机,也许他是见这个死对头比自己早死,心花怒放,幸灾乐祸,故意作秀给人看的。随即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米春来似乎动了真情,面有戚容,字字悲,句句哀,作秀恐怕还不容易作出这个水平。到了后面,米春来竟老泪纵横,泣不成语。还觉不过瘾,干脆扯开喉咙,大放悲声,号哭起来,仿佛陆秋生不是他好友,是他生身父母似的。大家都感到吃惊,不知米春来到底怎么啦。莫非见同龄人陆秋生寿终正寝,想起自己也是土埋半截的人了,兔死狐悲?细究好像又不完全是这么回事。
开完追悼会,大家又一齐送陆秋生去火葬场。将尸体塞进焚化炉后,半小时不到,炉后那高高的烟囱里冒出一股烟子,说明大功告成。听人说生前善良清正的人,死后火化时冒出的是青烟;有污点有过错的,冒出的便是黑烟。乔不群留意了一下,刚才从烟囱里冒出来的烟子,不青也不黑,而是一股灰白。
那股灰白的烟子很快消散得无影无踪。这意味着陆秋生已悄悄从这个世上消失掉,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什么也没留下,什么也没带走,包括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离休待遇。
一阵悲凉袭上乔不群心头,他想起这么一句话:官场商场情场,最后都是火葬场;帽子票子妹子,最后都是股烟子。这话确实消极了点,可人这一辈子,再积极,再进取,又能积极进取到哪里去呢?你也许是强人,集大权于一身;也许是能人,将全世界的金子都堆到自己家门口;也许是猛人,只要看中的女人,想要谁就是谁,可大限来临之际,这些是否还属于你,可以牢牢捆在身上不放吗?
这股悲凉像挥之不去的阴霾,好几天盘旋在乔不群的脑袋里。他意识到自己太脆弱,太书生气了。这样的书生气,恐怕不宜在官场上混。也许官场从来就不认书生气,只认硬气霸气戾气,谁心狠手辣,谁厚黑险恶,谁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书生气不宜在官场上混,可乔不群还得继续混下去。照一般人的理解,他混得还算不错的,四十不到就混到了政府秘书长的重要位置上。这么按部就班继续往下混,没出差错的话,混出更大名堂的可能性还比较大。
附:不失为乐
快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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