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潺狠狠揪住乔不群耳朵,说:“我又不是你的耳朵,谁做你的偏房?你给我把姓史的休了,我做正房。”乔不群说:“我也早有此意。我已误入仕途,如今家里又出一个官迷,这日子已没法过下去,各奔东西是迟早的事。”
李雨潺又笑起来,说:“我看史局长是个不错的人才,说不定以后上得比你还快。”乔不群叹道:“她上得快就让她上吧,儿子长大后,我独自回老家去当农民,自给自足,了此残生。”李雨潺讥讽道:“又发酸了。这就是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的弱点,啃了几本书,就以为多么了不起,动不动就要治国平天下。一旦步入官场,才发现国不是说治就可治的,天下不是说平就可平的,相反还要处处受制于人,又生异心,梦想着曳尾于泥涂。”
乔不群自然知道曳尾于泥涂的出处。那是庄子的故事。庄子做了一阵漆园吏,不耐烦起来,一个人跑到濮水边钓鱼去了。楚威王久闻其名,派两位大夫去请他老人家做宰相。庄子头都不回,手持钓竿说:我听说楚国有神龟,楚王认为可占吉凶,装入竹笥,盖上丝巾,当宝贝珍藏在庙堂之上。你们说说,这神龟宁肯刳骨留名,取贵于庙堂之上,还是宁肯全生远害,曳尾于泥涂之中?两位大夫说:当然宁肯好好活着,曳尾于泥涂之中。庄子接过话茬说:你们走吧,我将曳尾于泥涂之中。
庄子是老庄哲学的集大成者。别看孔孟儒家入世思想独占中国主流意识,其实老庄道家出世思想最得人心,一直顽固地根植于读书人灵魂深处,怎么也割舍不掉。入世是积极的,无可厚非,可世道艰难险恶,官场风云诡谲,种种障碍阻挡于前,并不那么容易逾越,在残酷的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的入世者,往往会退而转求出世,以期像庄子那样,垂钓濮水,曳尾泥涂。读书人都是语言的巨人,又将这矛盾的双重人格总结成两句话,说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还有更为动听的,叫做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些说法生是生动,却差不多都是些无用的空话废话。古往今来,求达必先变节,变节成犬儒,成为主子掌中玩物,自保都难,又谈何兼济?穷善其身倒容易,可这是无奈,穷意味着失去恶的能力,想恶也恶不起来,不善也得善。至于忧民忧君,更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居庙堂,必沦为奴才,处江湖,则成遗世孑民,还哪里轮得着你忧这忧那的?快别笑破人家肚皮。原来这套进儒退道的把戏,实乃读书人给自己无用人生下的注脚,不过自我安慰而已。可话又说回来,中国读书人向来缺少独立人格,无非寄存于统治阶级身上的附庸,无足轻重,人家要你圆你圆,要你扁你扁,要你生你生,要你灭你灭,你不拿进儒退道的美丽谎言哄哄自己,又到哪里去寻求勉强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呢?
乔不群只顾独自出神,一时仿佛已忘记李雨潺的存在。李雨潺捅他一下,说:“又在发什么呆?”乔不群说:“我在想怎么才能曳尾于泥涂。”李雨潺说:“你以为是谁都可曳尾于泥涂的?古今中外,你见过几个庄子来着?”乔不群说:“那就只能大隐隐于朝了。”李雨潺说:“这也是自欺欺人。身已在朝,还叫什么隐?”乔不群说:“我也一直觉得,隐于朝隐于市这类说法有些可疑。”
李雨潺笑笑,说:“其实也不必苛求自己。人生在世,总得活着,权且把行走官场当做养活自己的活计,别老想着什么兼济天下,就心平气和了。”
这话平常,理却不偏。其实人类一切活动,哪样不是活计呢?既是活计,能对得起几个薪水,好歹活得下去就够了。说穿了,做大官赚大钱是活,栽秧割稻,补鞋修伞,也是活,无论什么活法,其本质意义都是一样的,无非一个生命过程。乔不群说:“咱老家把人畜谋生手段都说作讨吃,鸡在地上讨吃,鸭在水中讨吃,人在田间土里山上讨吃。所以我每次回老家,父老乡亲见了,从不问你在哪里工作,哪里高就,只问你在哪里讨吃。”李雨潺说:“这说法实在,我们谁不在讨吃呢?”
话说明白了,乔不群心里平静下来,酣然睡去。
第二天乔不群就随阳书记他们去了永安乡。本想带上李雨潺,又怕有人背后说闲话。李雨潺也不愿意去,说要带就带她去游名山大川,下面县乡又不是没去过,有什么可去的?乔不群说:“以后带你去爬庐山。”李雨潺说:“庐山当然是个好地方,你可别哄我哟。”乔不群说:“哄你是小狗。”
阳书记让卫乡长去坐乡里的车,自己钻进蓝鸟,来陪乔不群,嘴上却说来开洋荤。小左说蓝鸟档次一般,还能洋到哪里去?阳书记说总比乡里的普桑洋,掉头告诉乔不群,阳县长他们快到县界上了。乔不群明白都是三通工程惹的,否则阳县长怎么会这么在意?说:“我是到你们乡里去看项目的,你告诉阳县长干什么?”阳书记说:“市领导好不容易下去一次,不告诉县领导,他们会批评我们的。”乔不群说:“你们不太了解我,我这人不喜欢排场,喜欢直奔主题。”阳书记说:“我们知道乔秘书长务实精神强,以后多向您学习。”
赶到桃宁边界,果然阳县长带着身兼县三通办主任的政府办阳主任,及扶贫办阳主任等人,恭候好久了。桃宁县阳姓多,叫做阳半边,估计有三四成的人姓阳,所以到哪里都碰得到姓阳的。乔不群是桃宁人,自然知道当地这个有趣的姓氏特点,说:“桃宁的阳姓还真多,各位都是阳家人,我和小左都成了少数民族。”政府办阳主任说:“阳县长姓阳,我们敢不姓阳吗?”乔不群笑道:“各位的姓该不是阳县长赐给的吧?”阳县长说:“只有皇帝才配给人赐姓,我哪有这个资格?”乔不群说:“要么就是阳县长身为桃宁父母官,县里的人都乐意跟父母姓。”阳县长说:“我也不是什么父母官,是人民公仆。”
见过面,警车前面开道,一溜小车首尾相衔,驶向桃宁。没有直接去永安乡,先去县委宾馆会议室参加汇报会。县委书记肖宗华早带着常委领导等在那里,县政府领导和有关部门头儿也都在。这已是市级领导接待规格,乔不群管着几个三通工程资金,也顺便享受回市级领导待遇。不免又是一番客套,主客礼让着各就各位。作为主宾,乔不群被安排在肖书记和阳县长之间。肖书记主持汇报会,阳县长代表县委县政府,煞有介事汇报近年来全县经济建设和各项事业突飞猛进的大好形势,以及三通工程建设基本情况。然后请乔不群做重要指示。乔不群在市政府一待十多年,都干到秘书长份上,却对这种官场排场还是不怎么感兴趣。可不感兴趣也得感兴趣,坐到听汇报做指示的位置上,就得像模像样拎着耳朵听好汇报,张开嘴巴做好指示。
走完过场,吃过中饭,这才出了县城,直奔永安乡而去。肖宗华要去市里参加一个重要活动,只好由阳县长代表他和县委县政府,陪好乔不群。大约半个多小时的样子,小车离开省道,插入一条新铺油的乡道。随着乡道一路往前延伸的,还有一条河水,正是桃花河西南最大源流,水量充沛,清澈见底。
永安乡阳书记依然坐在乔不群车上,一路介绍说:“这条通往永安乡的油路就是三通项目之一。过去是条毛马路,雨天泥浆横流,晴天灰尘蔽天,乡里又拿不出钱维修,坑坑洼洼的,车子根本没法走,一上路就像年轻人吃了摇头丸似的,控制不住乱蹦。”小左说:“现在好了,比刚才的省道还舒服。”
路好走,不知不觉的就到了乡里。在县里,阳县长代表县委县政府做过汇报,到了乡里,乡里阳书记和卫乡长自然也得按规矩,代表乡党委政府做汇报。其实昨天在市政府,阳书记已给乔不群做过一次汇报,不过主要是乡里的三通工程情况,现在口径又有不同,变成乡里的全面工作。乔不群只得耐心听下去,再如此这般做上几句重要指示。
走完该走的形式,才开始查看三通项目。路改项目一路上已经见识过了,大家簇拥着乔不群,先到乡里百姓家里看电力改造和自来水。家家都拉了电,有条件的还装了电视和家用电器。水是用铁管子从后山接下来的,水龙头都安进了每家每户厨房。水清纯得像无云的天空,喝着细软可口,乔不群一连灌了两大碗,说:“这水真好喝。如今河水普遍污染严重,城里饮水又都是从河里抽的,水就是用高压锅熬过,喝着都有一股说不出的异味。”阳县长笑道:“乔秘书长也太夸张了,我第一次听说水要用高压锅熬。”乔不群说:“桃宁在桃花河上游,你还不会生出用高压锅熬水的念头。”
转了几户人家,阳书记请客人到乡里的酒店去吃饭。乔不群说:“别去找酒店了,谁家的血浆鸭炒得好,上谁家吃只血浆鸭,别的菜都给我免去。”阳书记说:“永安乡家家血浆鸭都炒得好,只是小环境没有酒店里客气,委屈领导就不好意思了。”卫乡长也说:“乡里酒店也会炒血浆鸭,乔秘书长别太廉政,还是上酒店去吧。”乔不群说:“酒店平时经常去的,农家饭倒不容易吃到,平时想这么廉政一回,还廉政不上呢。”
乔不群坚持,几位当然只得服从。阳书记他们经过认真商量,一致认为乡妇联主任娘家的血浆鸭做得最好。县政府办阳主任说:“妇联主任娘家的血浆鸭确实不错,我来乡里落实三通项目时吃过。我还知道有一家人,做的血浆鸭也很好吃。”阳书记说:“还有谁家?”阳主任说:“村西头的吴木匠家,他老娘炒的血浆鸭,在永安乡不是数一,也是数二。”
几个人就去了吴木匠家。阳主任给乡里办过实事,吴木匠自然很客气,招呼大家进屋坐定,叫妻子在家准备仔姜大蒜和红辣椒等作料,自己下田去捉鸭子。鸭子捉回来,吴妻已将一应作料备好装在一只海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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