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被逼无奈,吃过晚饭,又磨蹭半天,乔不群才揣着信封,麻胆出了门。耿日新那里就不去了,人家有心安排你进政府办综合处,再不好去给他打岔添乱。要去就去何德志那里,他就住在政府大院的市长楼里,没几步路。
下楼绕过局级楼,前面是一块林地。借着头上依稀路灯,透过林间树木,隐约可见墙边的月形拱门,市长楼就在那道拱门里面。林地还算宽阔,樟槐榆桂,松柏桦杨,各色杂树都有。林间植了草皮,草地上砌着弯曲纵横的石子小路,偶有老人在路上来回散步,或在草地里做操练功,说话聊天。
在林子外站了一会儿,乔不群才迟迟疑疑踏上石子路。踩着自己影子,还没走上三两步,对面并排走来两位老人。石子路太窄,乔不群只好往右一拐,岔到另一条小道上。来林子里散步或锻炼身体的,一般是市长楼和局级楼里的离退休老干部,至于在位干部包括处级楼里的年轻人,不是忙工作忙家庭,就是忙吃喝忙玩乐,难有闲情逸致来走动。人就是这样,位高权重或年富力强之时,拥有的东西太多,往往不知今夕何夕,有时甚至连自己姓甚名谁也不太容易想得起来,只有当曾经拥有的东西渐渐离去,才猛然意识到也就身上这几十斤肉暂时还属于自己。于是对那几两小命看得重起来,又是戒烟戒酒,又是药膳食补,又是散步锻炼,想起要回到人间来。
也许是渐渐适应了林子里的幽暗,乔不群这才看清楚,两位老人原来是老市长米春来和老副秘书长陆秋生。不远处的玉兰树下,还有两个小孩在嬉戏,好像就是他们的孙子孙女。乔不群只顾低头迈自己的步,再提不起兴趣跟他俩联络感情。在任领导的感情都联络不过来,老跟过气老领导联络感情,不是脑子进水,也是神经接反了方向。
可想起这两个死对头非凡的战斗历程,乔不群脚下步子又不觉放慢了。当年在农药厂共事时,米春来做书记,陆秋生当厂长,两人只顾着天天斗气闹别扭,厂里生产是个什么样子,也就可想而知。眼见农药厂要完全垮掉了,上面才派工作组下来整改,将陆秋生整到经委做了工会主席,让米春来继续留在厂里,厂长书记一肩挑。整走陆秋生的原因也简单,说是他跟厂医康翠英有男女关系。
陆秋生怀疑是米春来做的手脚,天天往市委政府跑,申诉自己没那回事,要求平反昭雪。又找人联名写米春来的举报信,天女散花般到处散发。这么下去大家都不得安宁,又考虑陆秋生的安排确也有失公允,组织上将他调离经委,挪到政府做了副秘书长,虽仍是虚职,至少听上去生动些。
康翠英的日子却难熬了,米春来将她赶出医务室,从卫校要了名许姓姑娘做了厂医。康翠英去向陆秋生诉说苦衷,情不自禁时,扑到他怀里痛哭起来。陆秋生心想名声背了那么久,却一直没尝过这漂亮女人是啥滋味,反扣了办公室,在地板上摊几张报纸,就成了事。后陆秋生设法将康翠英调进人民医院,两人做起露水夫妻来。康翠英丈夫唐桂林气愤不过,端瓶亲手生产的农药灌进肚里。却没任何动静,欲死不能。厂里农药连自己职工都毒不死,还想拿去杀虫灭害?这事被当做笑话,传得尽人皆知,农药销量一落千丈。不久康翠英跟丈夫离婚,仿佛火车卧铺,有人提前下车,腾出铺位,陆秋生正好上车补位。巧的是陆秋生老婆也身患癌症死去,两人于是正式结婚,从露水夫妻变成拼盘夫妻。
厂里效益一落千丈,米春来身上虎皮却越披越多,什么优秀党务工作者、突出贡献企业家、省十佳厂长、全国劳模,浑身都是光环。虎皮太斑斓,上面有些眼花缭乱,先把他提为经委主任,没两年又推到副市长位置上。这样又跟死对头陆秋生搅到了一起。米春来已到高处,没必要再跟低处的败将斗。陆秋生却背着手撒尿——不服(扶)呀,也不分场合,见人就揭米春来老底,搞得他很没威信。开个什么办公会,只要陆秋生在,米春来一开口,就站出来反驳,让他下不了台。相反米春来要整陆秋生,还找不到下手机会。副秘书长这种不上不下的职务,不属鸡头,亦非凤尾,无非配合副市长做些协调工作,没财权物权事权,想犯个像样点的错误都没这个福气,还怎么让你整?把人挪开吧,哪里位置都塞得满满的,怎么挪?又这么斗了几年,米春来在战斗中成长为市长,陆秋生依然是副秘书长一个,看不出有何进步迹象。死猪不怕开水烫,官场中人断掉仕途,不再望着往上爬,想着得到重用,或弄什么好处,谁也拿你没法,哪怕布什普京做你上司,也啃你不动,嚼你不烂。两人就这么死掐着,直到双双到龄,各自退下来。
这时安静的林子起了响动,刚才还玩得开开心心的两个小孩,不知何故打了起来。哭闹声传到乔不群耳里,他这才猛然意识到只顾关心米春来和陆秋生去了,也不知自己到底在草地上兜了好多个圈子,连通往市级楼的拱门都未曾迈进半步。这让他想起过去经常挂在嘴边的伟人语录:关心他人比关心自己为重。
国人就有这么个爱好,该关心的不关心,不该关心的偏要关心。像有些干部只关心老板圈不圈得着地,买不买得到厂子,不关心百姓有没有饭吃。有些警察只关心市民的麻将桌,关心人家夫妻在家里看的什么碟子,不关心社会治安如何。有些医生只关心家属给的红包有多大,不关心手术刀还在不在病人肚子里。有些教授只关心自己的公司赢了多少利,不关心学生的学业学得怎么样。有些歌手只关心出场费里有没有假钞,不关心口型对不对得上歌词。
偏偏今天乔不群也学起人家样子,关心了半天老干工作,自己儿子读书的事倒忘得干干净净。其实也没谁逼着你去关心,研究室工作职责里,从来就没有关心老干工作这么一条。究竟关心上一代是人家老干局的事,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的下一代吧。
可乔不群一走到那道拱门边,脚下就仿佛灌了铅一般,再也抬不起步子来了。原来他压根儿就没有足够勇气和信心上何德志家去,才这么犹犹豫豫,老去关心老干工作,不敢越拱门半步。唯有自怨自艾,恨自己太不中用。这也是读过几句书的臭知识分子的德性,遇事无能为力,又不甘愿向权势低头,生怕伤了自尊。可读书人也是人,也要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只要还有一口气,便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这就决定了他们选择的艰难。也许这便是读书人的宿命,要么自命清高,逃避现实,一事无成,永居人下;要么放下自尊,脱胎换骨,屈服权势,成为权势拥有者,炙热一时。除此二途,别无他哉。
又徘徊了一阵,林子里的人稀少起来,米春来和陆秋生也各自带着小孩,分别上了市级楼和局级楼。乔不群摸摸口袋里的信封,还是下不了决心。就这么回去,史宇寒还不拿把菜刀,将你下面那一坨割掉?过去史宇寒还好,到底是人类灵魂工程师,经常要上讲台传道授业解惑,说话基本属于文明礼貌范围。近段为州州读书的事,动不动就拿乔不群下面说事,好像身为男人,不靠上面立身,得靠下面供养似的。靠下面供养上面的男人也不是没有,那是吃软饭的男花瓶,乔不群既然能在政府里混,还不至于沦落到这一步。尽管吃上面的饭和吃下面的饭,说穿了并无本质区别,吃下面的饭也要本事,有道是男人吃软饭,全靠硬功夫。不过话说回来,史宇寒动不动就直击你下面,其实正触及到了问题的本质。州州不就是你下面造的孽障吗?当时你不顾一切造出州州,如今你就得为他负责,包括他的现在和将来、成人和成长。你不敢负责,难道不应该把你下面消灭掉?看来女人就是厉害,有时脱口说句话出来,不经意间就一语破的,直中要害。
乔不群的手抽出口袋后,正好碰着腰里的手机。他想还是给郝龙泉打个电话吧,看他在哪里,当面问问他,到底在范校长那里说得怎么样了。也许白天接到史宇寒电话时,他不愿把话说得太肯定,史宇寒生怕有误,急火攻心,才硬逼你给领导去送信封。她哪里知道这个世上,有时送钱比抢钱还难。
电话打过去,郝龙泉说他正在陪客人,问乔不群什么事。这个时候打电话,除了州州读书的事,还能有别的事?乔不群想不到这个郝龙泉也拿起腔调来了。只是人到有求,卵短三寸,乔不群也不好说人家什么,只得低声道:“表哥在哪里?我想跟你碰个面。”郝龙泉说:“政府领导接见我,我敢躲着吗?你说你在哪里?”乔不群说:“我就在政府大院里。”郝龙泉说:“我把客人打发走,再开车去接你。”
不到一刻钟,郝龙泉就赶了过来,将乔不群请进别克,说:“找个地方放松放松?”乔不群说:“我哪敢像你们当老板的,想放松就放松?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表妹的厉害。就在车上说说话吧。”郝龙泉说:“我知道你们做政府领导的,要保持高风亮节。那你说吧,有什么指示精神?”乔不群端出史宇寒:“州州的事没得到你确认,宇寒心里老不踏实,特意要我找找你。应该没问题了吧?”
郝龙泉说:“照我理解,问题估计已不会太大。”乔不群说:“还要理解?范校长怎么跟你说的?”郝龙泉拿出户口簿,还给乔不群,说:“范校长也没说什么,只让我留下州州名字,开学前会张榜公布的,到时看榜就是。”
乔不群听出了些意思。事情没把握,想必表哥也不会要你去看榜。乔不群松下口气。可心里又好像堵着什么似的,有些不太自在。自己不大不小,也算政府大院里的处长,钻天入地,跑了个把月,也没将州州弄进桃林小学,郝龙泉一出面,轻轻松松就把事情搞掂了。想起过去你还不怎么将这个亲戚放在眼里,现在看来得改变改变这个老观念了。
转瞬到了开学之日。乔不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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