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扔掉了笔,把身体转向窗外,认认真真地愣起神来。
窗外阴雨霏霏。
今年的夏天不知怎么了,全无往年的晴朗。到像误入了梅雨时节。弄得人心情也是阴恻恻的。
含青被这种阴郁的心情萦绕,已经好几天了。但她好像并没想努力去摆脱。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这可不像叶含青。
可这却正是叶含青。
阴郁本是她的人生一景。只不过鲜为人知罢了。
所以,既是人生风景,那是得坦然处之的。强行去摆脱恐怕更是剪不断理还乱。
很多时候,含青的确很宿命。
不然,严寒冰的事怎么解释?何晓光的事怎么解释?冠之于偶然是讲不通的。偶然中绝对包含着必然。
那又是一种怎样的必然呢?
叶含青双眸雾朦朦的,又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以至于袁敏在她桌前坐了良久她竟毫无察觉。要不是袁敏怕她走火入魔,轻唤了她几声,含青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魂兮归来。
“想什么呢?”袁敏问。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在笑。
“咳。”含青耸耸肩,一言难尽的样子。
“前老公又烦你了?”袁敏一言还真说中了“的”。
这个七十年代出生的女孩,年龄不大,却经事儿不少。尤其在处理男女情事上,那种老于世故,让六十年代出生也算是改革开放新一代的含青们自愧弗如。和含青们相比,袁敏们实际功利得多。待人待事,遵循一条原则:合则聚不合则散。需要即目的。为了目的可以不顾一切。道德、规范、准则对他们形不成太多制约力。因此,他们为自己营造的发展氛围是极佳的。不受羁绊,自然生长。尽管生长过程中可能会杂草丛生,但自我奋斗的车轮不可逆转。
含青喜欢袁敏,不仅在于她泼辣敢干;还在于她的机敏聪颖,善解人意。虽然有些稚嫩偏激甚至狂妄,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会去感受生活、思考生活、探索生活,也是十分不易了。何况袁敏在工作上是含青极得力的助手;处世上又会秉承大小老板的旨意。使得含青在工作上倚重她三分;工作之外还是个可以谈谈心里话的朋友。含青的有些私事也不瞒她。
这一下午,含青心中淤积的一团阴云,正是前老公何晓光。此刻见袁敏窥破了心事,便叹口气点了点头。
这一个来月,何晓光和含青吵得昏天暗地。起因很简单。含青回京后的第一个周末,带小青青去吃“麦当劳”。正好遇上一个大学男同学也带孩子来吃“麦当劳”。于是便两桌凑一桌。吃完还一起去逛了逛长安商场。不料让正挽着女朋友出来逛商场的何晓光撞见了。当女朋友的面,他没发作。晚上含青去送小青青,他大发雷霆。说含青自己不正经还教得女儿也不正经。威胁以后不准小青青见含青任何一个“臭男人”,否则就别再见孩子。含青据理论争。结果被何晓光粗鲁地推出了门。闹得孩子在屋子哭,大人在屋外闹,还差点拳脚相加。
随后几个星期,何晓光果然不让含青接小青青。除非她答应他的条件。把含青几乎要气绝。
“这不是故意拿孩子说事嘛。什么不让孩子见你的男朋友。分明借孩子干涉你的私生活,不让你交男朋友。”袁敏的确一针见血。
“正因为这样才麻烦。他借孩子撒疯。而我的任何反击都会伤孩子。孩子大了。懂事了。今天发生的事,她长大会历历在目。我至今还记得我五、六岁的事。所以,何晓光无论过去对我千好万好,这件事上他是个混蛋。”含青显得悲愤又无奈。
“混蛋就用混蛋的方法制他。”袁敏说:“你越让他越觉得你好欺侮。”
“唉,哪是那么简单的事。”含青长长叹了一口气。她不想多做解释。袁敏再聪明也不会懂近十年的感情在人身上刻上了多少爱,也会刻上多少恨。也许,真是含青欠了他的情。何晓光爱含青爱得呕心呖血,几乎耗尽了情感。却把自己伤得伤痕累累。如今,他是要用这与爱对应的恨来伤害含青,以此弥补这近十年感情的亏空。但恨能换来爱吗?含青的爱已经死去,死在何晓光的爱中。复活过一回,却又是那么地短暂。严寒冰用文明的方式扼杀了她。如今,她只想沉默,只想休息。别无他求。但两个人至今却都不放过她。一个用更文明的“爱”,一个用更原始的“恨”。对前者,她可以置之不理。而对后者,她却无可奈何。何晓光给含青的爱原比严寒冰多出千百倍。因此这“恨”一旦爆发,便如奔腾的火山。含青坐在火山口,想无视都不成。因为小青青也坐在火山口。一旦爆发,火苗虽然烧得是含青,但同样会燎到小青青。因此,她除了回避,除了容忍,别无他法。
何晓光也是摸透她的脾性了,动辄用小青青要挟含青。在孩子问题上,他对含青的伤害远胜于其它。尽管含青知道,他也就是吓唬她一下。只要含青让步,他对她会很好。在他的感觉中,含青是他何晓光的。尽管已离婚。尽管他也交了女朋友。但他就是不能接受含青有男朋友。又知道自己无权干涉。只有拿孩子说事。含青太了解何晓光的心态。因此愤怒中还是含了一丝怜悯。何晓光在她眼里与其说可恨不如说可怜。所以,对他,含青无奈的成分很多。无奈中自然就带了娇纵。袁敏说她软弱是对的。不知为什么,她对何晓光就是硬不起来。即便他拿孩子说事,含青通常也只是回避。让他自己理智起来。理智以后,就会像今天那样,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但这种平和中酝酿着的时时可能一触即发的战争,真让含青心力交猝。
看着含青微锁双眉,袁敏不忍心地说:“算了,别想了。回去吧。”说着把刚送过来的几份传真。用档案夹夹好,放在桌正中。又体贴地帮含青理了理杂乱的办公桌,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何晓光也是个知书达理的男人,怎么尽干蠢事?”
含青似笑非笑地说:“人一陷入爱情里就糊涂了。再理性的人也会变成疯子。”
“我看你挺正常的呀?”袁敏不忍心见含青愁眉苦脸,开了个玩笑。
“那只能说明我不再爱了。”含青没有笑。叹了口气,站起了身。
走到衣柜前。脱下白色的西服,露出米色的真丝连衣裙。含青理了理衣襟,重新系了系腰带。背起坤包。想了想,又从坤包里取出一个袖珍化妆盒。打开。照照镜子。抹了一点淡淡的口红。抿抿嘴。让一丝笑噙在嘴角。她无论如何不愿让何晓光看见她一点点的沮丧。她和袁敏道了声“bye——”下了楼。
CNB停车场上人流、车流挤在一起,使平时看起来偌大的一片空地拥挤不堪。但十多分钟内,几辆班车便会载着CNB的中方雇员们,开往二环、三环、四环、长安街,走向北京的各个角落。停车场很快会恢复宁静。只有那十几辆黑牌车还紧挨着停着。这些车在下班高峰期间是绝对不会离开的。驻CNB的外籍员工仿佛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早来晚走。这也表现出老板们的敬业精神。他们的薪水可是中方雇员的几十倍甚至上百倍呢!
含青通常是在停车场宁静以后才下班的。作为一个部门经理,她几乎每日加班。反正也无牵无挂。加班反而使夜晚变得短促了许多。
但周末她是不愿加班的。女儿翘首盼望了妈妈一星期。她是无论如何不肯让孩子失望的。含青挤过停车场上的人流车流,走上大马路叫了辆出租车,不一会儿车就上了长安街。然后车就走不动了。足足堵了半个多小时才继续向东三环方向开去。何晓光的家座落在展览中心后面的一座塔楼里。
含青按了一下1601房间的门铃。她听见里面传来小青青一阵欢呼雀跃:“妈妈来了!爸爸,妈妈来了!快开门!”
门开了。何晓光围着围裙,挺亲切地迎上来。接过含青的坤包,把它挂在衣架上。这当儿,小青青已蹦蹦跳跳地投入了含青的怀抱。含青蹲下身体,搂着小青青,母女俩就在这大厅中央,你啄我一下,我咬你一口,嘻嘻笑笑地嬉闹起来。何晓光转过身见状,满脸慈祥的笑,仿佛面前是他的两个女儿。他过来,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把娘俩带到墙角的饭桌前面坐下,说,“你们娘儿俩接着亲热,我的沙锅鱼马上就好。”给含青的感觉,特像下班归家的老夫老妻。
何晓光一离开,小青青又扑到了含青的怀里,把红殷殷的小嘴往含青脸上亲啊亲,“瞧你把口水都弄妈妈脸上了。”含青嗔怪道。小青青哈哈大笑,笑得那么畅快。把含青看呆了。她很少见女儿这么放肆地大笑,更多的时候,青青是羞怯的、胆小的,甚至连笑都很少露齿。含青抱过小青青,问她:“宝贝为什么这么高兴?”青青说:“妈妈来陪我和爸爸吃饭。爸爸说他再也不和妈妈吵架了。”
“吃饭喽!”何晓光端着沙锅进来了。紧接着三四样小菜也端上了桌。每样都是含青爱吃的。不知为什么,含青的心一酸,眼泪便在眼眶里打转。连忙抓起餐巾纸,借擦鼻涕擦了擦眼睛。
“怎么啦?感冒了?”何晓光关心地问。又摸摸含青的衣袖。“瞧你,怎么穿的这么薄,这几天下雨,天冷,你也不多带件衣服。唉,我要不管你,你真成了没娘照顾的孩子了。”
含青忙把头转向青青,装作没听见。她受不了何晓光这份关心。
“含青,来,这是你最爱吃的沙锅鱼。鱼头归你,我知道你爱吸脑水。青青,你和你妈一起吃。瞧你们一对母女,一个模子出来的淘气。”见青青和含青你喂我一口鱼汤我喂你一块肉的样子,何晓光欢喜得故意一惊一乍。
看见何晓光的殷勤,含青又一次被感动。每次何晓光这般温情地对她,她都会感动。是的,原本这是一个多好的家。含青一直多么留恋这份生活。可一切都离她远去了。这里不属于她。可哪儿属于她呢?哪儿都不属于她。在这世界上,她是孤伶伶的一个。想到这儿,含青变得伤感起来。
何晓光自然注意到含青情绪上的微妙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