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那里有这等便宜的事情。但见他酸得可怜,倒也不忍向他直斥。
只温顺说道:“你所向我请求的事情,倒也是很正当的。只我自己也是一个穷鬼,那里有多馀的银子可以资助你呢?”忽听那穷汉哈哈笑道;“你倒也很直爽,竟自认是个穷鬼。但是照我所知道的,你昨天虽还是个穷鬼,今天却不见得怎样穷了。只叹我没有本领,不能学你这般的方法向人家去借钱,今天依旧是个穷鬼,所以不得不求你分润我一些了。”这几句话,句句话中有刺,暗暗刺中了酒侠的心病,不禁想道:这穷汉的这番话,说得好不奇怪。难道我昨天做的那番事,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却被他瞧了去么?不料在他思忖的当儿,那穷汉却已跳到他的面前,又伸手在他的钱囊上一拍,笑嘻嘻的说道:“这里面不是有许多银子么?横竖是傥来之物,分几锭给我,也有何妨。”江南酒侠见这穷汉竟敢如此放肆,向他动手动脚,倒也有些动怒起来。即向之怒目而视,并厉声道:“休得如此放肆。就算我这银子是用一种方法向人家借来的,自也有我的本领。如今你又凭着什么本领要向我分润呢?”穷汉神色自若,一点不屈的说道:“你的本领是武功,我的本领是文才。我最大的一桩本领,便是能百问百答。你也要当面试上一试么?”江南酒侠道:“哦,好大的口气!你竟能百问百答么?”说到这里,又想上一想,接着说道:“也罢,且让我把你当面考上一考。孔门七十二贤,云台二十八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究竟是那儿个人,你也能一一说出姓名来么?”穷汉笑道:“你过问题虽似乎出得有点凶,但受考的幸亏是我,正欢迎这种种难试题,可以藉此把我的才学显出来,倒一点不合受窘呢。”当下即滔稻汨汨的把七十二贤,二十八将的姓氏,一个个背了出来。江南酒侠起初听了,倒也很象震惊似的。但一转念间,又哈哈大笑起来道:“我上了你的当了。我这问题,原是从一本书记上看下来的,难保你不也看过这本堪记。但只要记性好一点的,就可把这些姓名完全记着,自能背答如流了。这又有什么希罕呢?”穷汉道:“话不是如此说。就算我是从笔记上看下来的,但总看过这本笔记,这也就算得是我的一种本领。否则,不就生生的被你考住,要交白卷了么?面且题目明明是你出的,就算是出得太容易了,这个过处也在你,而不在我啊。”江南酒侠道:“不,不!这个无论如何不好算数的。再来一个罢。”
说着便向店外一望,只见有一群蝙蝠,绕着柳脚而飞。几个十三四岁,的村童,拿着竹竿戏打它,嘻嘻哈哈,闹成一片。不觉拍案说道:“有了,有了!这个蝙蝠的典故,是很僻的,如今不管他是故实,还是诗句,你也能举说几则出来么?如果说得不错,准一测酬银一锭。倘在你能滔滔汩汩的说下去,就是把我囊中的银子完全赠给你,也是心甘情愿的。”穷汉道:“好!你能如此慷慨,我当然要把我的才学显出来了。你且听着:元徵之诗道:‘真珠帘断蝙幅飞。’”江南酒侠屈指数道:“一。”便又听那穷汉道:“秦淮海诗道:“‘戏看蝙蝠扑红蕉。’这又是一只蝙蝠。”江南酒侠便又道:“二。”那穷汉却笑了起来道:“你要记数,记在心上便了。象这般幺、二、三的数记起来,徒然扰乱了我的心思。莫非你舍不得银子,故意要把我的心思扰乱,让我好少说几条?还是不相信我,怕我错了你的帐咧?”这么一绕,说得江南酒侠也笑了起来。
那穷汉却又说下去道:“黄九烟诗道,‘怪道身如千蝙蝠。’又朱竹垞风怀诗道:‘风微翻蝙蝠。’又洞仙歌词道:‘错认是新凉,拂檐蝙蝠。’”跟着,又把尔雅,说文、神异秘经及乌台诗案中关于蝙蝠的典实说了几条,忽地又停住了不说下去。江南酒侠笑道:“莫非已是江郎才尽么?怎么不说下去了?”那穷汉道:“并非才尽,只是你不可惜你那银子,我倒替你有些可惜起来了。你试计算一下看,我所说的,不是已有上十条了么?这十锭银子,在我取之不伤于廉,在你挥了去,也没有什么大损失。如果再超越此数,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江南酒侠听他这般说,倒又笑了起来道:“你这人倒是很知足的,而且也很有趣。立谈之间,便把我的十锭银子取了去。
还轻描浓写的,说上一句取之不伤于廉呢。”说完,便从钱囊中取出十锭银子给了他。那穷汉把来揣在怀中后,即长揖为谢,又道上一声:“后会有期。”于于然去了。江南酒侠被他这么一打岔,也无心再饮洒。打过了尖,便又上道赶路。
傍晚时分,到了—个大市集,却比晌午打尖的那个所在闹热得多了。江南酒侠便向镇上的一家大客店投了去。走进门时,只见掌柜的是一个妇人,年纪约有二十多岁,满脸涂脂抹粉,打扮得十分妖挠。一见他走进门来,即撑起一双媚眼,向他很动人的一笑,一壁又媚声媚气的说道:
“客官是单身,还是有同伴跟在后面?我们这里的正屋正还空着呢。房儿既是宽大,床儿又是清洁,包你住了进去,觉得十分舒服。”江南酒侠笑答道:“我只是单身一人,并没有什么同伴。
正屋太大了用不着,还是住个厢房罢。”那店妇道:“只是单身一个人,住厢房也好。伙计们,快把这位客官领到西厢房,须要好生伺候。”说着,又向江南酒侠瞟上一眼,接着又是迷迷的一笑。江南酒侠倒被他弄得莫明其妙。暗想:我这个酒鬼,相貌既难称得漂亮,衣服也很是平常,素来是没有什么人注意的。如今这个婆娘为什么这般垂青于我,挤眉弄眼的向我卖弄风骚?莫非她已知道了我的底细,也象那穷汉一般,看中了我那腰包中的银子么?”
他正在思忖的当儿,早有一个伙计走了过来,把他顿到内进去。见是三间正屋,两个厢房,到也很成体统。再到西厢房一看,地方虽是狭窄一点,却也收拾得十分干净。江南酒侠向那伙计点点头,表示赞成的意思,便住了下来。那伙计自去张罗茶水,不在话下。不一会儿,又见那店妇换了一件半新不旧的衣服,一扭一扭的走了进来。到了西厢房的门首,便立停了足,向门内一探首,浪声浪气的问道:“客官,你一个人在房内,不嫌寂寞么?也容我进来谈谈天么?”江南酒侠听了,答允他既不好,拒绝他又不好。正在没做理会处,谁知那店妇早又将身一扭,走进房来。偏偏地方又窄,除了一张桌子外,只放得一张床。她就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拥着笑迷迷的一张脸,向江南酒侠问道:“客官,你也喜欢谈天么?我是最爱闲谈的,每每遇着生意消闲的时候,就进来和一般客官们东拉拉西扯扯。有几位客官,为了我的谈锋好,竟会留了下来,一天天的延捱着,不肯就走呢。你道奇怪不奇怪?……”说到这里,又是扭颈一笑。江南酒侠本是很随便的一个人,见她倒浪得有趣,虽不要和她真的怎样,但是谈谈说说,也可聊破客中寂寞。便也笑着问道:“老扳娘,你那掌柜呢?怎么我进店来的时候,没有瞧见他?”那店妇道:“再休要提起他。这死鬼也忒煞没有良心,竟老早的撇下了我,钻入黄土堆中去了。你想,我年纪轻轻的,今年才只有二十八岁,教我怎能耐受得这种况味呢?”江南酒侠道:“那么,你怎样办呢?”那店妇又扭颈一笑道:“这有怎么办?也只得打熬着苦,硬着心肠做寡妇罢了。只是日子一久,面子上虽仍做着寡妇,暗中却有法子可想了。我的所以要开这所客店,也就是这个意思啊。”说到这里,又向江南酒侠瞟上一眼,格格的笑着说下去道:“我一开了这所客店,便有你们这班客官源源不绝的送上门来,可以解得我的许多寂寞了。”江南酒侠见她越说越不成话,而且又渐渐的说到自己身上来,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倒懊悔不该和她搭讪,起先就该向她下逐客令的。便正色说道:“老板娘,你不要误会了,我这个人,除了爱酒之外,别的东西一点也不爱的呢。”那店妇却仍嘻嘻的笑道:“哦,客官!原来你是爱酒的,那更容易商量了,如今的一班少年,爱酒之外,又那一个不再爱上酒的下面一个字呢。好,好!你爱喝什么酒,让我亲自替你烫去。”这么一来,真使江南酒侠紧蹙双眉,弄得无法可想。”
不料,正在这个紧要的当儿,却如飞将军从天而下,忽然来了一个救星了。只听得一个大汉,粗着喉咙在院子中叫喊道:“你们的正屋,不是都空着在那边么?怎么不许你大爷住宿?;难道狗眼看人低,估量你大爷出不起钱么?”接着,又有店中伙计呼斥他的声音。那店妇一听见外面这许多声音,这才暂时止了邪心,不再和江南洒侠纠缠,一壁立起身来,向外就走,一壁咕噜着道:“不知又是那里来的痞棍,要向这里寻事。让老娘好好惩治他一下,方知老娘的手段。”江南酒侠也立起身来向着外面一张,不觉低低喊了一声:“奇怪!”原来,这在院子中大声说着话的,不是别人,就是方才在打尖的所在向他乞钱的那个穷汉。这时那店妇却早巳到了院子中,只见她举起两个眼睛,在那穷汉身上略略一打量,好似已瞧见了他身上的根根穷骨,满腔都显着不高兴。就指着骂道:“我们的正屋,确是空着在那里。但是你自已也不向镜子中照一照,象你这样的人,也配住我们的正屋么?”那穷汉听了这种侮辱他的话,似乎也有些受不住,立刻把脸一板,就耍发作起来。但抬头一瞧,见和他说话的,是一个十分妖娆的妇女,却又颜色转和,反嘻皮涎脸的说道:“说话的原来是大嫂,那事情就容易讲了。我且问你,你这间正屋,不是只要纳足了钱就可以住,别的没有什么限制么?”那店妇道:“口中清楚一点。谁要你唤什么大嫂不大嫂?不错,这间正屋,只要谁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