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跟同住在岳母家。两小夫妻从家里动身去岳母家的时候,生下来的小孩,才得叁个月。在岳家住了半年,杨晋谷就打发人来接。
叶素吾夫妻舍不得女儿走,只是留不放;二月间去的,直住到年底。杨晋谷派人接了叁五次,叶素吾夫妻定要留过年。
杨晋谷想看孙子的心切,只等过了年,就改派了两个长随,同了个老妈子,教老妈子对叶家说:“如果要留少爷少奶奶住,不要紧;只要把孙少爷带回去,少爷少奶奶便再住十年八载,也不妨事!”叶素吾夫妻见是这麽说,不好意思再留了,正月十二日,就叫了一艘大红船,送杨祖植夫妻回去。
这时杨晋谷在衡州。正月里北风多,红船又稳又快,计算十五日可以赶到。谁知行到第二日,奶妈抱了这周岁的小孩,在船头上玩耍。这个小孩本来生得肥胖有力,乱跳乱动的,在奶妈手中不肯安静。奶妈年轻,一个不留神,小孩便脱手掉下河里去了!奶妈顺手一捞,仅捞了一顶风帽在手;水流风急,顷刻已流得不知去向!
奶妈吓慌了,乱喊救命,杨祖植夫妻跑出去看时,连水花都没看见一个!杨祖植急得抓住奶妈就打。奶妈情知不了,也要同河里跳下。依得杨祖植的性子,觉得这奶妈死有馀辜;巴不得他跳下河去,陪葬自己的周岁小儿!亏得杨祖植的妻子机警,一把将奶妈拉住道:
“小儿已是掉下河去了!你陪死,也无用处!且快把船头掉过,赶紧追下去捞救。”
红船本来就是救生船,驾船的都是救生老手,不问有多大的风浪,红船是从来不会翻掉的。
当时听得小鲍子落了水,不待杨祖植吩咐,已连忙下了半截风篷,掉转船来。船上原备有捞人的长竿挠钓;七手八脚的。旋捞旋赶。无奈那船行驶半帆风,比满帆的包快;那怕你落了篷,疾行的馀力,还得跑半里路,方能停住;在河心行驶,又不能撑篙,将船抵住不动。加以水流甚急,等得掉过头来,相离落水的地力,已不知有多远了。
大家心里都存小孩不会泅水的念头,估料落水就沉了底;既是不能确定落水在甚麽所在,虽是用挠钓捞挽,也都不过奉行故事而已。杨祖植夫妻望河里,痛哭了一会。
杨祖植道:“我们年纪轻,不愁不会生育;这孩子该当不是你我的儿子,便不掉下何去,要病死也没设法!只是老太爷这般钟爱他,叁回五次的派人来接,也完全为的是他;我们於今空手回去,却是怎生交代呢?老太爷、老太太,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得了这个惨消息,不要急死,也要伤心死?这可怎麽得了呢?”
他妻子说道:“这消息不但不可给老太爷、老太太知道,连外公、外婆都知道不得!惟有连夜赶到省城,多叫几个媒婆来,多许他们些银子,教他们去打听,看那家有月份相当的小孩,便在几千银子也说不得,买一个来作替身:好在出来的时候,得叁个月;於今离隔了差不多一年,老太爷、老太太,不见得便认得出!”
杨祖植摇头道:“不好!到那里去找这头上有双旋,又正正在两边头角上的?”
他妻子道:“那是不容易找,然只要头上有两个旋的!即是找不出,也还有一个法子:
叫个剃头匠来,把头发剃个乾净回家!一时不留神,也看不出!并且两个老人家,无缘无故的,大约也不至十分注意到这旋上去。”
杨祖植听了,也得说好。随即叮嘱了一干下人,不许到家透露风声。这些下人身上,都担些干系;巴不得不给老太爷、老太太知道,免得挨打挨骂。红船连夜赶到了长沙。打发下人上岸,找寻了六七个媒婆。杨祖植对媒婆,将要买周岁男孩的
话说了;如能找头上有双旋的,更可多出价钱。媒婆也不知道有甚麽缘笔,只理会得:这是一笔好买卖:做成了功,可以一生吃不尽!他们做媒婆的,干的是这类事业:岂有不极力兜搭的?天下事,只要有钱,真是没有办不到的!几个媒婆,跑满了一个省城,到十五日,就居然找了一个,头上也是两个旋纹;只略大了几个月,有一岁半了,是一个做裁缝的儿子。
裁缝姓钟,名叫广泰;有六个儿子,四个女儿。因家境不好,食口大多,时常抱怨妻子,不该生这麽多儿女。久有意送给没儿女的养,一则苦於没有相当的人家,二则他妻子,毕竟是自己身上生下来的,不忍心胡乱丢掉!每次生一个儿女下来,得忍受丈夫无穷的埋怨!这回媒婆来说:有富贵人家,要买了作儿子;料知买过去,不但没有苦吃,还有得享受,并且又有银子可得。钟广泰自是高兴,就是他妻子也愿意了。说妥了一千两银子的身价,四百两银子的媒费;一时交割清楚,这岁半的小孩,使到杨祖植夫妻手里了。
也合该这小孩,是义拾儿的替身!虽则大了几个月,只因裁缝老婆,生育得过多,缺乏了奶水;小儿身体,不大发达,和义拾儿落水的时候,长短大小差不多,容貌也有些相彷佛。就只头上双旋,不及义拾儿那般齐整;但是尽可以敷衍过去,仍旧教义拾儿的奶妈带了。
寻常有了岁多的小孩,多是不肯吃旁人的奶:这孩子因平日亏了奶水,肚中饥饿得很,奶妈给奶他吃,一点儿不号哭。回到衡州,杨晋谷两老夫妻,竟毫不疑虑的,认作自己的嫡孙子;替他取的名字,叫做杨继新。後来这杨继新大了,也是这部书中的紧要人物。暂时放下,後文自有交代。这样说来,义拾儿的来路,算是已经表明了。
却说义拾儿这日,提了饭篮、书包,去蒙童馆读书。心里因万二呆子,不肯答应他加送学钱,有些闷闷不乐;低头,一步懒似一步的,往前行走。万家离蒙童馆,不上叁里路;走了好一会,仍没有走到。停了步抬头一看,原来走错了路,在叁岔路口上应拐弯的;因心中不乐,忘记了拐弯,就走进一座山里来了。小孩子心性,见走错了这麽远,恐怕到迟了,先生责骂偷懒,不免有些慌急起来。慌忙回头,匆匆向来路上走。方要转过山嘴,不提防一条硕大无朋的牯牛,迎面冲了过来;那里避让得及!
那牯牛用角一挑,把义拾儿挑得滚下一个山涧中去了!农人牧牛,照例是清早和黄昏两个时期。这时正是早起牵出来,吃饱了水草,要牵回家去了。黄牛、牯牛都有一种劣性;不惹发它这劣性就好,驯服得很,叁五岁的小孩,都能牵去吃草;若是它的劣性发了,无论甚麽人,也制地不住!
每次发劣性的时候,总是乘牵它的不防备,猛然掉头就跑;牵牛的十九是小孩,手上没有多大的气力,那里牵得住呢?有时还将小孩一头撞倒才跑。跑起来,逢山过山,逢水过水,随便甚麽东西,都挡它不住,遇人就斗。必待它跑得四蹄无力了,又见了好青草,才止住不跑了!
这种事,在冬季最多;因为冬季是农人休息的时候;牛也养得肥肥的,全身是力,无可用处,动不动就发了劣性!义拾儿这回被难,也正在冬季。
那山涧有丈多深;涧中尽是乱石。牧牛的小孩,跟在牯牛背後追赶;因相离很远,又被山嘴遮了,不曾看见义拾儿,走涧上经过:想不到有人被牛挑下涧里去了。竟不作理会的,追了过去。
义拾儿跌得昏死了,也不知经了多少时刻,才渐渐的有了知觉。睁眼一看,见是一间很精雅的房子;自身躺在一张软榻上,只是不见有人。心里疑惑,一时也忘记了被牛斗的事。
想坐起来,看是甚麽所在;才一抬头,登时觉得头顶上,如刀劈一般的疼痛;身体略移动了一下,肩背腰腿,无一处不更痛得厉害。
有这一痛,就记起被牛斗时候的情形来了,即听得有人在软榻那头说道:“醒了麽?快不要乱动!”义拾儿心里吃了一惊,怕痛不敢再抬头去看。
那人已走过这头来,原来是个花白胡须的道人。将头伏近,口里呼义拾儿叁字,说道:
“我已熬好了些小米粥在这里,给你吃些儿再睡。你的伤势太重,非再有十天半月,不能全好!你已在此睡了叁日、叁夜,知道麽?”说罢,哈哈大笑。
义拾儿听得叫他喝粥,即时觉得肚中饥饿不堪。道人端了一碗稀粥进来,一口一口的,喂给义拾儿吃了;道人教他仍然安睡。一连半个月,每日敷药喂粥,以及大小解,全是那道人照拂。
半月以後,伤处方完全治好。义拾儿聪敏,知道向道人拜谢,并问道:“这是甚麽地方?你老人家怎知道小子叫做义拾儿呢?小子记得被一条牯牛,挑下了山涧,就昏死过去了。怎麽会到这里来的?”
那道人笑道:“这里是万载县境,鸡冠山清虚观。我就叫清虚道人。同道中人,见我常是开口笑的日子多,都呼我为笑道人。我一年之中,有十个月闲游,顺便替人治病。你被牯牛挑下的那条山涧里面,长几味不容易得的草药;我那日从那里经过,便下去寻寻草药。也是你合该有救,又与我有缘。下涧就见你倒在乱石堆上,脑盖已破;幸喜脑浆不曾流出,只淌了一大滩的紫血。肩腰背脊和两条大腿,都现了极重的伤痕。”
“看那石上的血色,已乾了许多;推想你跌下,必不止一日半日了。四肢不消说,全是冰冷;亏得心脏不曾损坏,还可以望救:我当下就用涧中泉水调了些万死一生丹,敷满了你的头脑;又灌了些回轮汤,给你吞了。那乱石堆上,不好用推拿的工夫;并且你的伤,也不是叁五日能治好,只好将你驮到这里来。”
“我初见你遍身的重伤,还只道你是被恶人谋害了,掼在那山涧里面;及至驮到这里,仔细一看,才看出是被牛角挑伤了。牛角挑的地位,在腰胁之间;头脑是倒栽在乱石上;肩背两腿,是从涧石上滚碰伤的。你姓甚麽,家住在那里,我都不知道。只因见你身边,有一个竹饭篮,饭菜都倾散在涧里;又见有一个书包,里面几本书上,都写了义拾儿叁个字,料想就是你的名字。你怎的取这麽一个名字?是教你书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