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还是何佳碧给他出了个好主意:当年荣宝斋曾经无偿使用过贝子爷的画稿印诗笺,现在再把这些画稿拿出来量印一些,付给最高的稿酬,这件事才算过去。
这些日子风传北伐军要打进京城了,闹得人心惶惶。这天,王国维从清华大学进城,到荣宝斋买文房用品,他把采购的单子给了赵三龙,就坐下等着,顺手拿起了桌子上的报纸。看着看着,王国维皱起了眉头。
辜鸿铭大摇大摆地走进来,他的脑袋后面依旧是拖着一条小细辫子,头戴瓜皮小帽,身穿大袖宽袍,手拄拐杖,一副前清遗老的派头。
王国维起身作揖:“辜先生,幸会幸会。”
辜鸿铭还礼,他见到王国维有些意外:“王先生,您也来逛琉璃厂?”
“我难得进趟城,来荣宝斋寻几份诗笺,顺便带些文房用品。”
云生端着茶走过来:“二位先生,请坐下聊。”
王国维和辜鸿铭坐下,王国维指着报纸,神色黯然:“我刚从报上看见,叶公被当做‘土豪劣绅’给枪毙了!”
辜鸿铭思忖了一下:“是湖南的那个叶德辉吗?”
王国维点头:“正是,叶公乃一学者,他精于目录之学,能于正经正史之外,别具独裁,旁取史料,开后人治学之门径,是位难得的人才,怎么动不动就给枪毙了呢?”
“我读过他的《书林清话》和《书林余话》,其中凡涉及镂板、印刷、装帧、传录、收藏、题跋、校雠等的史案掌故,皆有考证,采撷广博,实属上乘之作……”
两人正聊着,张幼林和张小璐走进来,张幼林赶紧作揖:“二位鸿儒大驾光临,失敬失敬。”张小璐也给二位先生行了礼。
辜鸿铭打量着张幼林:“张先生,你来上班啦?”
“啊不,这里有经理,我是闲来无事溜达溜达。”
“看不出来,你还挺会找自由啊!”辜鸿铭对张幼林的回答还比较欣赏。
张幼林瞥了一眼桌子上的报纸:“二位在谈论叶德辉吧?”
王国维点点头。
张幼林坐下:“据说叶公为人多有悖谬之处,对一切新的变化都看不惯,前些日子还写出对联儿痛骂农民革命。”
“有这回事?”辜鸿铭显得有些惊讶。
王国维拿起报纸:“叶公的对联是这么写的:农运宏开,稻粱菽,麦黍稷,尽皆杂种;会场广阔,马牛羊,鸡犬豕,都是畜生。横批为:斌尖卡傀。”
一旁站立的张小璐问王国维:“请教王先生,斌尖卡傀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文不武,不大不小,不上不下,不人不鬼。”
张幼林感叹着:“联儿是好联儿啊,可眼下农民革命正在势头上,叶公如此口出狂言,后果自然可以预料。”
辜鸿铭“啪”地一拍桌子站起来:“都是没有王法所致!”
在场的人一时都愣住了。
辜鸿铭又坐下,愤愤地说道:“现在时局之所以混乱,儒风日微、斯文坠地,主要原因就是没了皇帝,要是在当年,哪个敢如此造次?”
王国维沮丧到了极点:“辜先生所言极是,叶公就是心直口快,他这是因言罹祸呀,要是北伐军真打到了北京,恐怕……我也难逃此下场。”
张幼林摆手:“不会不会,王先生您多虑了。”
赵三龙送过来包好的文房用品,王国维站起身:“辜先生、张先生,我先告辞了。”
张幼林和张小璐把王国维送到大门外,张幼林作揖:“王先生,恕不远送,欢迎您再来。”
王国维也拱拱手:“请回吧。”
残阳如血,王国维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血红色的霞光里。张幼林和王国维虽然没有过深的交往,但他景仰这位知识渊博的国学大师,王国维的忧郁与感伤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张幼林无论如何想不到,这次偶遇居然就是他和王国维今生的永别——不久之后,王国维在颐和园鱼藻轩投水而亡。
宋栓气喘吁吁地跑来:“东家,夫人让您马上回家,家里来客人了。
“谁,谁来了?”
宋栓喘着粗气,卖了个关子:“到家您就知道了。”
银须冉冉的霍震西老先生正坐在张家客厅里神闲气定地品茶,张幼林大步走进来,喜形于色:“霍大叔,您事先怎么也不发个电报来?这让我措手不及的。”
霍震西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幼林,我就是要让你措手不及!”
“走,今儿晚上我请您会贤堂去吃鲁菜。”
霍震西摆手:“北京的馆子我早吃腻了,今儿个就在家里品尝佳碧的手艺。”
何佳碧进来:“霍大叔,晚辈献丑了,做了几样儿拿手菜,您请吧。”
三人来到饭厅落座,酒菜已经摆满了一桌子,何佳碧给霍震西倒酒、布菜。
张幼林问:“您这次来北京得住些日子吧?”
霍震西摇头:“不,是路过,幼林啊,我的大本营要转移到上海去了。”
张幼林听罢,不觉大吃一惊:“啊?您都这么大岁数了,居然赶起了时髦?上海那灯红酒绿的地方对您有什么吸引力吗?”
霍震西微微一笑:“时风日变,南京国民政府眼看着已经成势,对我们做买卖的人来说,南方很快就会成为风水宝地,不信你看着。”
“那也犯不着您再去打天下呀!”
“我生性好动,趁着手脚利索、脑子还没糊涂,再干它一家伙。”
“幼林要是有您这股冲劲儿,荣宝斋早开到南洋、日本去了。”何佳碧把一块肘子肉夹到霍震西的盘子里。
霍震西看了看何佳碧:“他是今生投错了胎,白白糟践了这么一介像样儿的铺子。”
“我哪儿有那兴致一天到晚老泡在铺子里?人活着,总得闹点儿自在吧?”
霍震西笑着:“你呀,还是老样子。幼林,我告诉你一句话,在中国干事业,不管是搞政治还是做买卖,眼睛得看着南边,当年的革命党是从南边兴起的,武昌首义也是在南边成功的,现在的北伐军也是从南向北打……我看哪,北伐军一旦得势,将来的政府也得迁到南方去,要是这样,荣宝斋早晚也得往南边动动,不信你把我的话搁在这儿。”
果不其然,还真让霍震西说中了。
第二十四章
这些年,在北京主事儿的北洋政府首脑跟走马灯似的换来换去,段祺瑞临时执政了一阵子,不成,辞了职;胡惟德、颜惠庆、杜锡琏、顾维钧这四位爷加起来干了一年零俩月;张作霖的屁股也没坐稳,1928年的5月,北伐军已经到达了北京的外围,张作霖一琢磨,就在一年前,武汉国民政府领导的北伐军与冯玉祥的国民军联合作战,在河南战役中击败了爱子张学良指挥的奉军主力,奉军被迫撤到黄河以北,张作霖自知不是北伐军的对手,干脆甩掉北京这个包袱,溜到老家东北去当土皇帝。不过,张大帅这回的运气简直糟透了,在回家的路上,他的专列在皇姑屯被日本关东军埋下的炸弹炸翻,张大帅被抬回家后不久便气绝身亡。
北京政府再次群龙无首,政界的元老们出头临时组织了治安维持会,指挥警察和留在城内的奉军的一个旅维持秩序。三郎投靠的杜司令早就不知去向了,6月8日,阎锡山的部将商震从广安门入城出任京津卫戍司令,和平接管了北京;6月15日,国民政府郑重宣布:中国南北统一大业胜利完成。
王仁山寻思着,不打仗了,这下儿会有好日子过了。可还没等他高兴起来,紧接着就是一个晴天霹雳:国民政府决定把首都迁到南京,北京改为北平特别市。别看北京与北平就一字之差,可对荣宝斋而言,这麻烦大啦!
这些日子,城里的达官贵人纷纷跟着政府往南京搬迁,荣宝斋的客户大量流失,王仁山心急火燎,可也只能是干瞪眼儿瞧着。
张乃光的秘书、一个儒雅的青年魏东训正焦急地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不住地向左右张望,一辆装满了家具、生活用品的卡车停在大门口,车子已经“突、突”地发动起来,司机探出脑袋:“魏秘书,再不走就赶不上托运了!”
“再等。”
宋怀仁怀里抱着一捆卷轴,坐在洋车上拼命往张乃光家赶,他催促车夫:“再快点儿,我付双倍的车钱……”
宋怀仁终于出现在魏东训的视野里,他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宋大伙计,您可算来了。”
宋怀仁下了车,把画递上去:“还没干透,您到了南京赶紧挂起来。”宋怀仁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张议员,还有他周围的人,如果要画儿,您就拍个电报来,我们马上给您预备着。”
“张议员到了南京就是张司长啦,送礼的事儿怕是少不了。”
“那敢情好。”宋怀仁指着魏东训手里的一个卷轴,悄声说道,“这是孝敬您的,到了南京有什么好事,您可得惦记着我们荣宝斋。”
“宋先生,您别这么客气,我和荣宝斋的少东家张小璐是同学,关系没得说。”
“那您就更得关照了!”宋怀仁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司长的秘书是少东家的同学,那算赶巧了,幸运的事儿也就这么一档子,其余大部分客户可是煮熟的鸭子——全飞了。
王仁山站在铺子门口,看着稀稀拉拉的过往行人眉头紧锁,赵三龙走出来:“经理,有电话找您。”
王仁山回过头:“谁呀?”
“没听出来。”
王仁山转身进了铺子,他拿起电话听筒:“喂?”
电话听筒里传出了对方的声音:“王经理,我是教育部的赵顺之啊。”
“赵先生,我正等您的信儿呢!”王仁山显得有些兴奋。
“抱歉,抱歉,我们算计了一下时间,从北平发货到南京,就是快件也来不及,下回吧,让你费心了。”王仁山还要再说什么,电话“啪”地就挂断了。
王仁山的脸阴沉下来,他来到桌子旁坐下,闷着头抽烟,伙计们都小心翼翼的,铺子里的气氛十分沉闷。
宋怀仁走进来,王仁山抬起头:“赶上了吗?”
“紧着忙乎算是赶上了,也跟魏秘书交待了,唉,经理,这当官儿的、有钱的都往南边去了,咱的东西都卖给谁去呀?”宋怀仁也是心急如焚,如今他已经是荣宝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