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宝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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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宝斋- 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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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的青年军官较劲,倒霉的还是被一次次抛向半空的高级军官,宋哲元、秦德纯和河边、松室孝良被折腾得头都晕了,这种场合又不宜翻脸,只好任双方的军官肆意摆弄。

吴佩孚看得大笑起来,在他眼里,这些被扔向半空中的高级军官都是些小字辈,让年轻人耍几把也没什么丢身份的。副官指了指张幼林对吴佩孚耳语:“荣宝斋的东家张幼林先生亲自给您送来了文房用品。”

吴佩孚站起身冲张幼林点头致意:“荣宝斋的东家?来得好,我早就想会会了,我可是你们铺子的老顾客了,文房四宝我只用荣宝斋的。副官,替我留住张先生,晚上我请他共进晚餐。”

张幼林还礼。

说着话,宋哲元、河边等人的双脚终于落了地,双方的警卫人员都松了一口气,心说总算没闹出什么大事,不然今天该如何收场?

日方司仪宣布:“本次联欢会的最后一个节目,请联欢会的特邀佳宾、中国军界的元老吴大帅表演书法。”

中国军官们热烈鼓掌,张幼林站在吴佩孚身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会场重新布置,中心摆上了一张桌子,士兵正在铺宣纸、研墨,吴佩孚含笑起身上前,拿起毛笔,拔去笔尖的碎毛,似是漫不经心地说道:“运笔岂是为字而弃笔呢?”说罢笔锋已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只见他泼墨挥毫,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四个苍劲、俊秀的大字跃然纸上:“还我河山。”

写毕,吴佩孚毛笔一扔,转身扬长而去。

宋哲元不禁大声喝彩:“玉帅的醉笔可谓一绝啊!”

中方司仪向与会者展示吴佩孚的条幅“还我河山”。

会场的中国军人群情激奋,全体起立,振臂高呼:“还我河山!还我河山……”

张幼林的热血冲上脑门,浑身的血液仿佛燃烧起来,这个吴大帅还真是条汉子,尽管此人为世人诟病的行为不少,但在大是大非方面,吴佩孚绝对是个具有民族尊严的男子汉。

在场的日本军人们冷冷地望着,不发一言,宴会草草收场。

张幼林回到家已是深夜,他匆匆洗漱完毕上了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索性又爬起来,靠在床头上凝神沉思,不停地抽烟。

“睡吧,有什么事儿明天再想。”何佳碧催促着。

张幼林眉头紧锁:“佳碧,刚才吴大帅在饭桌上说,去年9月,日本驻屯军进驻了丰台的中国兵营,丰台是平汉、平津铁路的交叉点,失去丰台,北平就陷入了日本人北、东、南三面的包围之中,眼下只剩西南方向卢沟桥一个出口,北平就像人家桌子上的一盘菜,日本人想什么时候动手,随时能把你吃掉,唉,要是日本人真占了北平,荣宝斋怎么办?”

张幼林的担忧也是有道理的,这些年,以荣宝斋北平总店为中心,继南京分店之后,又相继开办了上海分店、洛阳分店、武汉分店和南京第二分店,生意一派兴隆,如果战事一起,恐怕这几年的心血就要付之东流了。

“先别想那么远了,日本人真要来,谁也拦不住,又不是咱一家儿开铺子,走到哪儿算哪儿吧。”何佳碧说。

张幼林摇摇头:“没这么简单,你以为亡国奴就这么好当?日本人的胃口太大了,他们的眼睛里没有国际公法,没有人类道义,他们是丛林里的野兽,只信奉丛林法则,对他们而言,广袤的东亚大陆只意味着资源和生存空间,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去占有它……”

“幼林,一旦战争爆发,我们会亡国吗?”

张幼林沉思片刻答道:“不可能,我们有四万万人,有悠久的历史、博大精深的文化,任何侵略者都不可能征服我们!”

窗外一道闪光掠过,天边传来隐隐的雷声,张幼林起身推开窗户,他久久地凝视着黑暗的夜空,思潮起伏,直到东方微微泛白,才回到床上休息。

数月之后,1937年7月8日凌晨5点30分左右,张幼林被一声猛烈的爆炸声惊醒,他翻身坐起,片刻,炮弹的爆炸声夹杂着枪声已然响成了一片。

何佳碧惊恐万分:“幼林……”

“别怕。”张幼林把何佳碧揽在怀里,安慰了一会儿,两人起身下床,来到院子里。

只见西南方向的天空火光闪烁、浓烟滚滚,枪炮声更加密集,张幼林、何佳碧站在台阶上眺望,张小璐穿着睡衣从后院跑过来:“爸爸,是什么地方打起来了?”

“卢沟桥方向,还真让吴大帅说中了,日本人动手了!”张幼林语调沉重。三人站了一会儿,张幼林吩咐小璐:“你去换衣服,咱们到铺子去看看。”

王仁山已先于张幼林赶到了荣宝斋,他从后门进来,伙计们都起来了,正在收拾铺板、被褥,徐海吓坏了,他把枕头塞进柜子里,两次都滑出来掉到地上,王仁山过去帮他放好,徐海哆哆嗦嗦地问:“经……经理,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王仁山摇摇头:“我也不清楚。”他看了看伙计们,大家都显得心神不定。

“那咱们还开门儿吗?”李山东问。

王仁山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李山东把门打开,几个学生站在门口,王仁山认识其中一个高个子男生,他叫于培楠,曾经是王仁山的邻居。

于培楠彬彬有礼地说道:“对不起,打搅了,我们是北平学联的,想买些文房用品,写传单慰问29军的将士。”

王仁山走过去:“请进来吧,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于培楠边往里走边擦着头上的汗:“我们也是刚刚得到消息,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回龙庙和平汉铁路的桥头阵地,现在29军的219团正组织敢死队往回夺呢。”

说话间,枪炮声又密集起来,王仁山告诉于培楠,需要什么你尽管说,他又招呼伙计们把手里的活儿都放下,先紧着备齐了学生要的东西。

于培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单子递给李山东:“都在这上面了。”

李山东接过单子看了一眼:“请稍等,一会儿就好。”

这时,张幼林和张小璐进了铺子,王仁山迎上去,给于培楠介绍:“这是我们东家和少东家。”

“您好!给你们添麻烦了。”于培楠依旧是彬彬有礼。

张幼林坐下:“别客气,用什么东西尽管拿,前方战事如何?”

“29军将士打得很顽强,拼着命也要夺回被日本人抢古的阵地……”

宋怀仁从荣宝斋后院的侧门进来,听见前厅里有说话的声音,他没进去,而是站在门外竖起耳朵仔细听着。伙计们把宣纸和笔墨备好了,于培楠问王仁山:“您算算多少钱。”

张幼林摆摆手:“什么钱不钱的,慰问打日本的国军,还能算钱吗?”

于培楠听罢,心情激动,他深深地给张幼林鞠了一躬:“张先生,我代表北平学联感谢您!”

“你们还有什么慰问活动?”

“下一步要发动北平市民组织抗敌后援会。”

张幼林一挥拳头:“好,荣宝斋也算一份儿!”

张小璐把同学们送到大门口,宋怀仁这才阴着脸走进来,他小声嘀咕着:“这打起仗来,往后捐钱、捐东西的事儿还多着呢,都算谁的呀?”

宋怀仁嘀咕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场的人都听见了,王仁山微微一愣:“算铺子的呀,还能算你身上?”

“铺子的?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铺子里的伙计们不是还有人力股吗?说来说去,还不是得摊在大家身上?”宋怀仁显然是一百个不乐意,他也没跟张幼林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到账柜前,找出账簿,“噼噼啪啪”打起了算盘。

张幼林沉思了片刻,站起身:“这样吧,王经理,支援打日本的钱都记在我的账上。”

“东家,这哪儿成啊,打日本人人有份儿,我记在铺子支出的账上。”王仁山不屑地瞟了宋怀仁一眼。

张幼林断然拒绝:“不,听我的,都记在我的账上。”说完,张幼林转身奔后院去了。

往卢沟桥送慰问品的北平市民都聚在了一起,有挑着担子、推着板车的普通市民,肩上背着鼓鼓囊囊的大包、手里打着横幅的学生,也夹杂着几位开着私家汽车的富家子弟。李山东和赵三龙每人推了一辆板车,上面堆满了荣宝斋捐赠的食品。

于培楠手里拿着大喇叭开始喊话:“各位市民请注意,各位市民请注意,请大家排成两路纵队,两路纵队,马上出发……”

赵三龙问李山东:“什么是两路纵队呀?”

李山东指着前边:“你看,那不是嘛,两个人一排。”

赵三龙和李山东站成了一排,不巧,前面多出一个市民来,赵三龙指着李山东:“大叔,我们是一块儿的。”

“三龙哥,你站我后边儿去,都一样。”

那市民附和着:“可不是吗,慰问打日本的国军,都一个样。”他仔细看了看李山东:“兄弟,我怎么瞧着你眼熟啊?”

李山东笑道:“我是荣宝斋的伙计。”

市民指着车上的东西:“你们铺子真没少捐啊。”

“各位市民,现在出发,请大家跟上队伍,请大家跟上队伍……”于培楠拿着大喇叭走在最前面,率领着送慰问品的趴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队伍抄近道从八大胡同那边穿过,妓女们都挤在自家门口观看,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妓女提着一包馒头从人群里挤出来,把馒头放在李山东的车上,冲他妩媚地一笑:“大哥,您帮忙给带去吧。”

李山东咧开大嘴:“成,我告诉前方的国军弟兄,就说,这是八大胡同的娘们儿慰问他们的……”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妓女的脸一红:“去你的!”转身钻进入群中。

枪炮声还在不停地响着,队伍行进到卢沟桥附近,于培楠举起大喇叭:“队伍就停在这里,再往前走就危险了,请大家把慰问品原地卸下……”

众人开始卸车,李山东卸着卸着停了下来,一群浑身是血、相互搀扶的伤兵从他们面前经过,李山东跑过去,拉住一个伤兵的手:“大哥,受累了,打得怎么样?”

伤兵骂骂咧咧:“狗娘养的日本鬼子,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我们已经收回了回龙庙,铁路桥也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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