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南没生气,反倒笑了:“这个我感兴趣,但是你又真懂多少军事?”
武伯英觉得该说话之时,就要当仁不让:“我身处后方,也关心前线,虽然不懂兵法,却也思战忧国。”
胡宗南兴致极高:“说说,其余不说,只谈军事。”
武伯英从葛寿芝那里得到了鼓励:“可能因我赋闲在家,可能因我书生之见,倒是总结了中国完败之八条我见。第一,国力积弱——从前清外辱,到军阀混战,中国一直远远落后诸国,而日本自明治维新后,国力升腾,早已位于列强前茅;第二,准备不足——甲午至今,日本侵华之念四十载,准备四十载,我国仓促应战,岂能不败;第三,装备落后——空军海军几乎为零,陆军枪械陈旧弹药不足,重型武器少之又少,以人肉为工事;第四,木盾挡矛——日军进攻从来都是纵线猛攻,我军却一味横线防守,一点击破,全线溃退;第五,没有纵深——如果败退,整条防线后移,重新立足防守,重新败退;第六,不击侧面——只知正面硬碰,不知避其锋芒放入轻进之敌,然后两侧夹击,使其首尾难顾;第七,不入敌后——只用有限之兵力抗敌,不能发挥无限之民众力量,不敢进入敌后,只因所部近乎民祸不受民爱;第八,兵力分散——不重集中优势兵力歼灭敌之一部,只重击溃,却被敌方屡屡击溃,一溃再溃。”
武伯英话落之后,亭子内寂静良久,不光胡宗南愣住静听,连葛寿芝也是张嘴近痴,都在回味。
“你是个理论家,虽有些管窥片面,却不失真知灼见。”胡宗南目露欣赏,带着惋惜,“你很客气,还有两点,我想你已经得到,不愿当面明说,怕伤我这革命军人颜面。战事败成这样,还有什么颜面,我愿给你凑足十个,且听是否合你所想。首先,战和不定——还对日本怀有幻想,对国际干涉怀有幻想,想打不敢打,敢打不想打,决心难下,错失良机,朝令夕改,贻误战机。其次,指挥不灵——军队成分复杂,没有统一思想,没有坚定信念,相互推诿扯皮,只想保存实力,军令不通,协作不够,上面有方针,下面有对策,败不互救,胜不相助。”
胡宗南说得这样尖锐,二人不敢附和,亭内又是一阵寂静。
胡宗南又问:“那你说,共产党虽然力量弱小,为什么却能仗仗小胜?”
武伯英犹豫道:“恐怕正是,虽没有精兵良器,也没有这十点失误。”
胡宗南长叹一声,站起来踱了两圈,然后转过头来,眼睛里隐隐潮湿。“这正是我接近宣侠父的原因,为了游击战,共产党最擅长的游击战。前年我去冀东防日,因为和共产党打过数十仗,深知游击战术厉害,想用来对付日军。于是把他从冯玉祥军中请来,兵车从天水开到北平,他在列车上就写成了一本游击战术,洋洋十万言。我读后心悦诚服,由衷敬佩,印发所部,遵照施训。”
葛、武心中一震,宣侠父才能非同凡响。胡宗南坐回椅子,端起咖啡慢慢品着,也把悲伤渐渐压了下去。他个子矮,坐在高椅上腿不着地,看起来非常享受。“喝点咖啡,正宗的美国乃斯特勒,非常醇香。”
武伯英摆手致谢:“我从来不喝咖啡。”
“我从来不喝茶。”胡宗南转头喊,“拿些饮料来!”
军需官端来果汁,鲜榨加冰块,一扎柳橙汁,一扎西瓜汁。武伯英和胡宗南要了柳橙,葛寿芝嫌凉不要,胡宗南指挥道:“那杯倒上西瓜,我喝。”
胡宗南加急喝完咖啡,把饮料杯攥在手心,享受清凉。“蒋铭三给你提供了办公室和汽车,我能帮你什么,尽管提出来。”
“人。”武伯英没客气,“四个。我不想用中统和军统的,也不想用行营的,和地方联系太多。还是部队上的人好,家属和亲友都不在西安,办事有力。”
胡宗南不好收回大话:“我的情报处,人手也不多。”
“我不要军情人员,就要侦察兵,您的师团里都有侦察连,抽四个人应该不难。”
“好,我给你派四个最好的。枪打得好,身体好,会审问,会跟踪。”胡宗南看了看武伯英,“还要高高大大,光光堂堂,配得上武专员。”
语罢三人大笑,夜深人静中传出很远,武伯英很久没有如此开心,把麻木的瘦脸都笑活了。
胡宗南让座车亲送二人,先送葛寿芝回西京招待所,与武宅顺路。胡总指挥座车全城都认得,巡逻军警远远看见,赶忙避站路旁立正敬礼。武伯英有个感觉,蒋鼎文的反应有些失常,是不是他心里有鬼?胡宗南一切反应正常从容,但和戴笠关系十分亲密,是不是提前得知要查宣案,有所准备?宣侠父是个大家伙,密捕或者暗杀他的人,绝对也是大家伙。
葛寿芝不避司机:“伯英,你是内敛性格,强硬在内,软弱在外,这和戴老板有些相似,是情报特工奇才。”
“岂敢,惭愧。”
“你的优点很多,但是有个缺点,戴老板就没有。做这个工作,即使小缺点也能致命。作为你的老师,我不得不指出来,不是批评也不是怀疑你的能力,而是劝进。”
“请校长明示。”
“就是有时喜欢忍让,容易网开一面。试想当时,你要二话不说一枪打死刘鼎。不至于遭毒药暗算,还错失了立大功的机会。”
“校长说得极是。”
“明天一早我就回武汉了,会战需要我,你在西安,好自为之。现在什么事情只要牵扯了共产党,就只能曲办。例如宣侠父的罪行,可以明捕明杀。但是目前局势,只能搞个失踪。我估计幕后之人,也是不得已曲办了此事。那么你查案,就要曲查,这是必须的途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乃圣人之道。你虽是后生却是老儒,一定明白这个道理。但究竟什么是不可为,要怎样为之,却是大学问,也是大关口。”
武伯英默默点头,缓慢而坚定。
武伯英把葛寿芝送到西京招待所大门口,哨兵验看了证件,葛转身伸手,来西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握武伯英之手。“那盘棋,我们一定要下完,随时打电话,我用老路子,你想新办法。”
“校长放心,原没有厮杀之心,既然开棋起子,我一定会全力以赴。”
“我最喜欢你这样的人,世事艰难则以退为进,一朝得志就当仁不让,这是棋道也是人道,很好。”葛寿芝说完径直走了进去,没有再回头。这个棋局,到底是那紫檀棋盘中的,还是这青砖城墙内的,都是一语双关。
汽车继续朝北,拐上崇礼路再朝西。民国十八年城东北角整修,新开或拓展的八条东西向街路,适逢蒋中正掌权,为了迎合他所提倡之国民性,自南至北命名为崇孝路、崇悌路、崇忠路、崇学路、崇礼路、崇义路、崇廉路、崇耻路。八条路与中正路相交,形成了八个十字,而与中正路平行之街路,依了他所提倡之国家性,改了尚俭路、尚平路、尚爱路、尚勤路、尚德路、尚朴路。更有忠义巷、仁义巷、德义巷、德仁巷等林林总总,不管是否应景,中正路被它们包围交叉,于是蒋中正就被这些古为今用的德行包围了起来,恰切儒家的中庸之道。
汽车朝西走了小段,司机突然朝南摆头说:“我这车,宣侠父经常坐,他就在那边平民坊住。总指挥不在西安时,就让我把车停在他门口,供他使用。”
武伯英点头笑笑,琢磨话里的意思,既不像见景说人,又不像含有深意。
武伯英登上台阶,手掌还没落下,两扇门兀自开了。王立听见汽车声,就跑来大门口。武伯英没说话,径直朝西厢房走去,王立关好门紧随身后,试探着不知如何开口,憋得难受。已经到了限电时间,王立抢先一步进了西厢房,把煤油灯点燃。武伯英在书桌前坐下来,他忙又把煤油灯端到书桌上。武伯英拿过信纸和自来水笔,铺好纸旋开笔帽,用左手在纸上写字,认真工整,和平日字体不同。
姑父姑母大人,侄陆浩已抵西安,现住新新旅社,急盼来晤。
武伯英写完吹了吹墨迹,又甩了甩纸张,然后将字纸两折成方,又掏了些钞票,递给王立轻声交代:“现在就去,送到《先锋报》。报馆正在排版,现在还有人。找他们管事的主编,夹在寻人的广告里。明天必须见报,路上小心。”
王立轻声答应,知道告诫有特殊含义,接过纸方和钞票却不动身,坐在桌边盯着油灯发愣。武伯英微微一笑,从裤兜里掏出件物事,伸手递给他。王立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那个耀瓷碗底,倔犟的脸面带着委屈:“给你的。轰炸完,碗碴子都被清道夫扫走了。我就跑回城门,把这个又拾了回来。明朝的,失传了,你稀罕。”
武伯英眸子里透着欣慰:“谢谢你,你留着吧,装在裤兜里。压不住火气的时候,手伸进去,摸一摸。然后再决定,眼前的事,该不该发火。”
王立接过碗底,翻看了一遍,有些忐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为什么想这个?”
“他们来找你,你要干事了,我是个累赘。而且他们,都不喜欢我。”
武伯英笑得皱了鼻子,原来他为此不悦,安慰话说得非常实在:“你管他们喜欢不喜欢,我都不管,你管呢。”
王立这才展颜站起来:“你别管他们,都是伪君子。”
“你知道什么是伪君子吗?”武伯英好气又好笑。
“用得着就满脸堆笑,用不着就不管不问。”
“这不是伪君子,这是真小人,你怎么这么笨。”
王立听骂反倒轻松,傻笑道:“你谢我,我担心。你骂我,就不赶我走了。你打我那一巴掌,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武伯英才了解这小家伙的心中症结,有点动情:“我怎么会赶你走?就算你想走,我还不让。你把瓷瓦架在中统局直属科长的脖子上,不打你一巴掌,怎么下得来台。张向东也是杀人不眨眼的人,他要掏枪,我也来不及救你。”
王立笑得更傻:“干大,那个驳骨水,晚上睡觉前,我替你擦擦。”
武伯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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