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鼎文挺讨厌这种威胁式的谦卑:“那你就把这个,送给戴笠看看,看他敢不敢?”
“他也许敢,但卑职不敢。这个事情,到此为止。”武伯英为了消除讨厌,表情更加谦卑,把纸装回裤兜,“只有心虚性弱的人,才搞绑架暗杀,主任不会。”
蒋鼎文盯着他看了片刻,再也讨厌不起来了,不了解他究竟知道什么又究竟想干什么,缓缓说:“这是给我栽赃。”
武伯英微笑点头,起身轻轻鞠躬。“主任,告辞,我回办公室,理一理思路。”
蒋鼎文压压手,让他暂留。“本来我不想说,既然你们连我都不信任,那我倒是要给你提供一个消息,原本我是不想说的。宣侠父那天上午,和我联系过,说他下午当完球正,要去见胡宗南谈些事情。宣侠父是有名的炮筒子,冯玉祥都说过,他的嘴能顶二百门大炮。炮大声大,浙江同乡们在他失踪后,曾经提起过此事。似乎他最近在和胡宗南商谈秘密合作事宜,大概是如果在抗日前线,十八集团军和十七军团部队有机会并肩作战,加大合作力度。大到什么程度,似乎是无所不能的。”
武伯英吃了一惊,抽着左边嘴角,回味话中的虚实。
蒋鼎文看看他,带着厌烦轻轻摆手,让他去吧。
武伯英走到门口刚要出去,突然发现门边挂的日历牌还在八月五号,就伸手拨动日期木钮,干脆翻到了明天的九号。
蒋鼎文开始不知他要干甚,盯着背影,看完动作,然后半气半笑地说:“多事。”
“那个日子,标志我重新为国效力,主任是想留住作纪念?”武伯英回身笑笑,音容里加上一点无赖,边说边退,不等蒋鼎文答话,退了出去,合上门扇。
蒋鼎文看着闭合的门扉,冷笑着自言自语:“除了你,那天还有敌机轰炸。”
武伯英进了办公室,立刻锁上房门,与世界完全隔离。坐在办公桌边,从裤兜里掏出照片,正是宣侠父那张近照,穿西装打领带。武伯英盯着看了片刻,胳膊圈起来趴在桌面上,双手对捏着照片,下巴放在桌上,翻眼继续看着。他将照片翻转过来,轻声念着背后写的一首七绝:
健如奔马拙如牛,奋斗廿年未得休。
顾影不禁心忐忑,居然老气已横秋。
武伯英当过国文教员,自然对诗词敏感,被壮士扼腕、英雄迟暮的感慨深深打动。反复吟咏,今天的悲愤、激动和遗憾都翻涌上来,如白酒、洋酒、绍酒混喝,难以压制。他是个聪明的人,也是个敏感的人,还是个易动情的人,但是职业和情势非要他不露声色、不苟言笑。没有天生冷酷的人,也没有天生坚强的人,只有自制力超强的人。而这样的人,是被后天遭遇所培养的,必须有个宣泄天性情感的出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眼睛瞪得久了,眼珠很酸,不觉泪水就充满了眼眶。随着泪水,这几年来的所有悲愤,所有激动,所有遗憾,和所有酸楚,都渗了出来,却被张力包裹,没有掉落一滴。
武伯英走后,蒋鼎文心绪不宁,打电话叫徐亦觉上来,然后走到窗前站等,眯眼看着不远处的钟楼。强烈的太阳光线,形成了光雾,低矮的民房,纷乱的街道,巍峨的城墙,都在朦胧之中。听见勤务兵打报告,未回身道:“进来。”
门开门合,凉椅轻响,蒋鼎文继续看着窗外问道:“亦觉啊,你说那个葛寿芝,找这个武伯英出来,到底……”
蒋鼎文听见暗暗娇笑连忙转过身来,见是侄女蒋宝珍,气恼中全是爱怜。“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你身边懂事的人太多了,我这不懂事的,来给你解解烦闷。”蒋宝珍今天把长发梳成一条辫子,从身后甩了过来,把辫梢捏在手中像鞭子一样抡圈儿。
“你看你这样子,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涵养。”蒋鼎文苦笑,“这个性子,该改改了,你是大姑娘了。”
“大姑娘?是不是想说老姑娘?是不是想说谁敢要?是不是想说嫁不出去?”蒋宝珍娇中带嗔,“怎么和我老爹说的一样,没意思。他是土地主,说这个也就罢了。你这当大帅的,也说这个就没意思了。女人生出来就是为了嫁人吗?那是你们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我除了出嫁,还有出家,反正不要你们养。”
蒋鼎文摆手:“不和你讨论这个,我还有正事。不是说过了嘛,不要到办公室来。就算有急事,打个电话就行了。这是处理公事的地方,不是处理家事的地方。”
蒋宝珍睁着猫眼,咬嘴角含住笑,眼中泛着小辈特有的调皮,把辫子甩到身后,拿过随身女包,掏出一份请柬。“我今天来就是办公事,代表妇女救国会,来邀请主任、主席、主委、司令阁下。八一三周年快到了,杜斌丞的夫人,筹备举办抗日募捐下午茶会,布置我来新城黄楼发请帖。我是你的侄女,又是妇救会理事,就只好来了。庙门大,门槛高,先拜如来,再给各路罗汉烧香。”
蒋鼎文接过请柬拧眉观看,杜斌丞是杨虎城的铁杆死党,向来比较疏远忌讳。正在此时徐亦觉上来了,亲自喊报告,没经过允许就推门进来。
蒋宝珍正在解释:“晚上举行,怕灯火辉煌,惹百姓的骂。就放在下午,喝点茶水咖啡,收点爱国捐款。”
“我没时间。”蒋鼎文一口回绝,把请帖挥给徐亦觉,“你去。”
徐亦觉接过请柬,蒋宝珍连忙又掏出几张,挑拣出一张递给他:“单另有他的。”
徐亦觉看完邀蒋的请柬,才接过自己那张,摞起来捏在手里,表情阴沉:“我去了,把人都吓跑了,你们还募捐个枣核儿。”
蒋宝珍听言极不高兴,立即阴下脸来,徐亦觉却毫不在乎。蒋鼎文给侄女打圆场,也给徐亦觉下台阶:“宝珍,以你娘娘的名义,多捐一点。你们是妇救会,上她的名字好些。但是不许多,我也是靠薪水养家的人,不能超过胡宗南。”
“胡宗南又没老婆。”
“没老婆也不能不爱国嘛!”蒋鼎文看着侄女,眼神别有用意,“武伯英也没老婆,刚从我这里走,你去找找他,让他也去,就说是我说的。”
蒋宝珍觉得叔父眼神里的意思,似乎和自己的婚事有关又无关。此人是个讨厌的特务,还有残疾,怎么相配,怎能这样羞辱人。“去就去,这就去。”
蒋鼎文没再理她,转身继续去看窗外,徐亦觉连忙过去,站在侧后准备接受耳提面命。蒋宝珍气鼓鼓出来,刚合上房门,就听见叔父声音骤然爆发,声浪穿过门扇,对徐亦觉的火气一直烧到走廊。
蒋宝珍吓得吐吐舌尖,侧眼看看站在门旁的勤务兵,站得笔直行礼。“武伯英的办公室在哪里?”
“二楼。”
“你带我去。”
“不行。”
“为什么不行?”蒋宝珍狠起声音。
“要给长官站岗。”
“很快的,长官又不知道,你领我去了,再回来。”
“不行。”
“你怎么这么死性?”蒋宝珍举掌掴了他一个小耳光,“去不去?”
勤务兵被吓住了不敢搭腔,却已动摇了立场。
“去不去?”蒋宝珍反手用手背又是一记小耳光,然后伸手轻拉了下勤务兵的军衬袖子。兵哥夸张地一个踉跄,朝前跑了好几步,已经在前面带路了。“敬酒不吃你吃罚酒,真是贱坯子。”
七
武伯英刚放下电话,听见一个男声喊报告,把宣侠父的照片用王志道的证词包起来,放进抽屉,擦干净眼角过去开门。门扇一开,大出意料之外,居然是带着几分媚气的蒋宝珍,站在卫兵之前立于门口。开门这一瞬,蒋宝珍的心扉被开启了,眼前这个男人,病态中带着忧郁,有种惊心动魄的美,不是招人怜爱能包括的。蒋宝珍的盛气凌人,一下子烟消云散,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没有人能只一眼,就戳破了自己的高傲。就连前天晚上的那个武伯英,也没有这个力量,但今天的武伯英却有了这个力量。蒋宝珍能听见自己心门打开的“咯吱”声,那是情感合页生锈,于是一下子六神无主。她随着表情慵懒的武伯英进了办公室,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木讷地坐了下来,把辫子从肩侧拿过来。发尖盘在指尖绕指柔,心头涌起万千绪,还在回味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眼,尽管在武伯英只是随意的一眼。
武伯英看她玩着头发,轻声问:“侄小姐有什么事?”
“你刚哭过,我叔叔骂你了?”蒋宝珍答非所问,才知男欢女爱、地久天长、海誓山盟,或许只缘于一眼,可能还是不经意的一眼,“我刚下来,现在正骂徐亦觉呢。”
武伯英笑笑:“不是,我中过风,眼皮比别人眨得慢,容易酸疼。经常这样,有时候犯了,半天都眨不动,和风泪眼似的。”
蒋宝珍脸上满是真诚:“试过扎针没有?”
“没有。”
“我在浙江听人说过,有人中风半身不遂,就是扎针扎好的。我给老爹写信,让他找找那个医生,接过来西安给你扎针。”
厚意让武伯英不安,不好回绝也不好答应,只好微笑示谢。
沉默了片刻,蒋宝珍又找到了话题。“你用胡琴拉的那些曲子,带着陕西的味道,没有我们江南的优美。原本我是不喜欢听的,渐渐就听出了味道,除了悲凉的意味,在你排遣压抑之外,还有深深的孤独。这样形容有些肉麻,却真的是发自内心的孤独,让人听得心颤。如此说来,我们也算是知音了,你是俞伯牙,我就是钟子期。”
武伯英微笑默认,故意逗弄:“这样比还是不贴切,一男一女,你算偷听,就是卓文君了。”
蒋宝珍只注意典故中的情事。“比不来的,卓文君是寡妇,我却是未婚女子。反过来了,你这司马相如,倒是个鳏夫。除了这一点,我们倒是能比得上这段佳话,有可能成了现如今版本。”
武伯英被这言语堵住话口儿,讪笑着不知如何应答,解除尴尬道:“我拉胡琴,也是遵从医嘱,用它来活动手指,恢复功能。”
蒋宝珍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把发尖在指尖绕死。原本比徐亦觉还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