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花吃了两口,筷子插在面里,嘴耽在碗边,带着忧虑轻声埋怨。“你这个弄法,就是要暴露我。”
武伯英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话,推开空碗。
“没见过你这样的,无组织无纪律。”
武伯英似乎没听见批评,把书合了起来收拾茶具。
“我知道,你这是逼我。”
武伯英又盯了他一眼,将带来的物事归拢进皮包。
“我坚决申请,一定把沈兰调来,再不我和我的网络,就要被你破坏了。”
“哼哼,我只想通过这一点,证明我的重要性,让我相信我现在,已经不是组织的闲棋冷子了。”武伯英说完夹着书提着皮包,站起来到茶老板身边结了账款,然后皱眉看看太阳,径直出了茶棚。老花被拿住了,呆呆看着他的动作,没有一点办法。武伯英开车离去,扬起了一些微尘,老花这才回味过来,只好丧气地低头吃面。
武伯英回到办公室,刚坐下想事,有人敲门,他让进来,却是师孟。他很热情起身请坐,端茶倒水,说客套话。师孟很着忙,坚决推辞茶水,不让浪费茶叶,说只是一句话的工夫。武伯英只好坐下,点起一根烟,疑惑地看着他。
师孟凑过来压低声音问:“老处长,你办公室有窃听器没有?”
武伯英皱起眉头:“没有,我每天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异样。每天离开办公室最后一件事,就是扫一遍,记住所有物品的细节。包括这个茶杯上的青花,花心朝哪个方位,比如这把椅子,和桌子距离是多少。没有窃听器,你放心,有话就说。”
师孟稍微放大了音量:“没有就好,你是老手。”
武伯英盯着他的眼睛:“有什么不对劲儿?”
师孟又放小音量:“你的电话被窃听了。”
武伯英心中一紧,想起和伍云甫的通话。“什么时候?”
“就刚才,虽然我不负责这事,但是技术上绕不开我。刚才徐亦觉找我,在总机房插转台,给你的线上又并了一根线。不知通到何处,但肯定有专人守候,监听你的电话。”
“比我想的迟了几天,唉,不就是争宠那么一点儿事嘛,居然动用了这个手段。”武伯英苦笑着,把头偏向徐亦觉办公室那边,略微想了一下,转头过来看着师孟,表情感激,“谢谢你,小师,还是老关系可靠。”
师孟点点头:“应该的,你知道了就行。我估计他也是吃醋,想抓你的把柄。好了,我不停了,偷偷过来,还得赶紧回去。免得他生疑,他不敢动你,却把我这样的,轻轻就能蹍死。”
武伯英非常感激,四科就在身边,不能多表达,只是面带微笑,看着他轻轻出去,做贼一样悄悄走了。武伯英略微一想心中又是一紧,想起伍云甫的话,突然有个念头冒了出来。伍云甫敢用明话通知自己接头,不是他冒失,这样的老手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除非他知道电话绝对安全。师孟甘于冒险,在电话一被监听就来通知,除了老交情,似乎还有执行使命的意味。两件事太巧合了,伍云甫的电话,徐亦觉的监听,时间离得这么近,不会是侥幸,如果是侥幸,背后也有玄机。难道师孟也是自己人,那就太不可思议了,不过也有可能,他是潜伏者李直着力培养的继任者,不会不受影响。换个说法,就算他不是潜伏者,不亲共的话李直也不会选他做徒弟。武伯英佩服组织的影响力和感染力,但同时又感不祥,即使师孟是同志,知道自己的隐秘身份也不好。
临下班前,罗子春拉开专员办公室房门,大量烟雾涌了出来,他本能地朝后躲了躲。走进来发现武专员坐在办公桌后,头耷拉在胸前,睡着一般。罗子春近前再看,他却半睁着眼睛,盯着地面进入了化境。他赶忙过来摸摸额头,无一点汗津,冰凉如新绞井水。武伯英知他担心自己:“没事,刚抽太多,有些醉烟。”
罗子春过去打开窗子,让烟雾散得快一些。
武伯英又问:“有什么收获?”
罗子春边过来边答:“没有,没有什么线索。但是有个事,比较特别。平民坊有个叫何金玉的,昨晚赌钱一夜未归。今早被人发现,倒伏在尚朴路边,母子哭了一天。本来觉得正常,想起你今早给我说的,弥补疏漏那个事情。也许这不是对方在弥补疏漏,但有可能在破坏疏漏。”
武伯英斜眼思考,轻轻点头:“我知道何金玉,我们这片有名的赌棍,捺单双出了名。抽签签,看点点,吃宝押宝当宝官。”
“我们几个在平民坊,如今出了名,都说是警察局下来,查案的密探。本来要去他家看看,有查案这个名义,所以没去。街坊都说,他是连赌几天犯了羊角风,倒在路上抽死的。我还是觉得蹊跷,所以先回来报告,这个人死得活该,但不是时候。”
武伯英听完狠狠点头:“走,回家,吃饭睡觉。你开我的车,去揭些烧纸,买两个花斗。我走回去,你把东西买齐,回来吃晚饭。天这么热,人放不成,但风俗讲究停尸。估计放一个整天,明早趁着凉快,就要成殓。晚上商量过事,还要烧低头纸,街坊四邻去得多,人多眼杂事情乱,不好打听。我们也算是街坊,明早去行个礼,不显眼。”
罗子春点头应允,拉开房门,先出去操办。武伯英起身收拾了办公室,把所有物品按照自己的细节,摆了一遍,然后才拉门出来。突然一个人影,从门前走了过去,似是四科的人在偷听。武伯英第一反应有这感觉,但是装作没有在意,看了那人一眼,觉得背影有些眼熟。
“你,过来。”
那人知道叫自己,停步扭身笑道:“武专员。”
果然是个故人,就是那天从八办回来,在蒋鼎文办公室所见之人,蒋给他介绍自己,给自己没介绍他,印象很深。“你叫啥?”
“丁一。”
“四科的?”
“行动股长。”
“不容易,我原来也干过。”
“你是行动科长,我行动股长,差着呢。”
“你这名字好写,只要三笔。”
“嘿嘿,好写不好听。”
“怎么最近没见过你?”
“噢,我出去了一趟,有个公干。”
武伯英笑了一下,摆摆手叫他去了。丁一转身走到楼道尽头,钻进了办公室。自从见过此人,他心里就架了块石头,现在知道姓甚名谁,终于石头落地。武伯英很敏感,也许是蒋鼎文当时无意,他却一直当做别有用心,怀疑叫人认长相,将来不利。实际到处都是不利,知道他就是丁一,总比莫名的不利心安一点。
十
阳历十二日清早,何家门前搭起了席棚,一个老漆匠带着徒弟,正在给寿材上底漆。死者年轻,没有准备,紧着过事买来一口薄皮棺材。材底衬着一摞大青砖,小漆匠如拨罗盘针转着棺材,老漆匠不挪【wWw。WRsHu。cOm】地方打漆,配合默契。赶入殓前先拿漆泥涂抹内缝,两个漆匠一声不吭,动作迅速。院内的灵堂周围全是人,披麻戴孝的嫌天热,都把孝衫下摆扎在腰间。不时有远路的亲戚前来成殓,男的一脸严肃,看似悲戚,上了香之后就又笑逐颜开。女亲眷刚一进巷子,就开始嚎啕大哭,调子拉长,有词有话,干哭无泪,如泣如诉,哭进院门后经人一劝就噤了声。悲伤归悲伤,难过归难过,吊孝的下脚汤面,吃个三五碗都不成问题。真哭的只有何金玉婆娘,两只眼睛肿得和桃子一样,泪水就未干过,早死加横死,叫人怎不伤心。
何家原是西城大户,店铺繁多,房院众多,家道败落是从何金玉的父亲何老舵开始。老舵沾染了富家子弟的一切恶习,比抽鸦片还坏的毛病就是赌钱,让人合伙耍老千一哄,因为家大钱多,毫不在乎,图个一乐。武伯英听过这样一个说法,金玉他爷早都看出儿子不成器,于是盖房子时偷偷在墙角埋了元宝,在房梁上贴了烟膏,想他败家败到最后就是拆房卖瓦,房子一拆发现宝贝,就又能度些时日。谁料想何老舵根本就懒得拆房卖木头,整院子断给买主,宝贝就一起归了人家。武伯英不相信这个,却也知道何老舵的败家子名声,后来大房长院卖完,一家子就搬到平民坊这座小院落。何父早死了,留下了子承父业的何金玉,名字富贵,却没赶上金玉满堂,又是一个滥赌没瞌睡。何金玉自小就坐在他爹的腿上看赌,小时偷针,长大偷金,打麻将、翻黑红、捺单双、扬骰子、推牌九,天生对赌场合子亲近。他没本钱大赌,就小赌天天,虽说有输有赢,总体看还是输。赢时全挥霍了落不下分毫,输时卖东当西想翻本,转眼一看赢时挥霍的钱,等于也是自己的,输赢都是损失。
武伯英带着罗子春一进院门,就被何门长者接过去喝茶,都带着感激说武家老大讲情分,红事不叫就不来,白事不叫自己来。武伯英说了几句街坊闲事,就表明目的。“我见见我嫂,这号光景,过这号大事,我想给添上些。”
“那这事,你还是直接交给遗孀。”众人见他心长又事关财帛,赶紧把何金玉婆娘叫来,把他们请进了厦房,只有罗子春跟进来,关上房门。
武伯英掏出一沓钞票递给何家婆娘,她一见钱再看看武家大兄弟,不由得又悲从中来,不接钞票只是感激地哭。武伯英把钞票强塞在她手中,真诚地说:“我金玉哥死得蹊跷,别人不知道,你应该知道。我知道你有话要说,我是干什么的,你应该知道。”
何家婆娘泪水蒙了眼睛,盯着他轻声说:“我给谁都没说过,就是不想这个家里,再死人了。只说给你,你是我大兄弟,给我娘母几个做个暗主。你金玉哥十几天前,半夜耍钱回来,走到尚朴路,看见几个人在绑人,他不知道绑谁,喊了两嗓子。对方搭了腔,他认出了带头的是烂腿老五,你也知道这人吧,他也把你哥认下了。你哥见是他,没敢多嘴,赶紧跑了回来。”
武伯英听见这个名字,立刻想起了地痞流氓烂腿老五的无赖样子,官名叫洪富娃,号称镇北城,在城东北乃是一霸。虽说此地白道有新城、八办、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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