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巴,退到另一面墙边,魂飞魄散。赶紧放手看掌心,没有血迹,带着哭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葛寿芝皱眉咧嘴,看看武伯英,看看王立,看看张向东,满脸不相信。
“你干啥?!”武伯英张手打了王立一个耳光,才把充满野性的干儿子驯服,靠墙站着低头不语。他是文人,不会真正粗暴对人,有时使用暴力也是迫不得已。现在做出最大努力,打了这一耳光,自己脸上也火辣辣的。
张向东也被打醒了,捂着脖子不敢骂,只是反复唠叨:“你这孩子,这个样子。你这孩子,这个样子。”
葛寿芝看着他,关心中带着厌烦。“你们政治科,话总是太多。把脸上的茶水擦擦,回去吧。别去见刘天章,直接回招待所吃午饭。我跟武处长回他家去看看,你不用管我了。刘天章要问,就只说找到了,别的什么都不说。如果想说什么,对着墙说。”
张向东惊魂未定,下意识点头,用手抹了抹脸。然后把椅背上挂的皮包摘下来,不敢靠近,伸直胳膊放在桌上。包里装的东西,就是葛寿芝这次来西安,给武伯英带的几瓶药水。
西安事变猝然而发,不说党、政、军各方,情报界的反应也是截然不同。当年的调统局一处长现在的中统主持者徐恩曾,在南京高层应对研究会上三缄其口,明显倾向讨伐派主张。而原来的调统局二处长现在的军统掌门人戴笠,主动请缨要去西安陪委员长坐牢,他唯一的靠山就要倒了,开罪过千万仇人,今后将会生不如死。戴笠到西安后即被张学良禁闭,关押了五天五夜,直至和平解决才被释放,鬼门关里晃了一圈。而两个特务头子在西安的代言人,反应也是截然不同,与上峰刚好相反。党调处的武伯英发现了兵变蛛丝马迹,事关重大暂不敢捕风捉影上报领袖,只身赴龙潭虎穴,到牙医诊所试探共党秘密代表刘鼎。军特处的警察局长马志贤,听见第一声枪响就跑得无影无踪,致使华清池外围特务防线形同虚设,张学良警卫团和委员长卫队直接交火,子弹都打穿了五间厅的玻璃窗,让领袖陷困蒙辱。时至今日关于西安事变的佚事,军统上面勇敢下面逃兵,中统上面怕死下面舍生,已经成了定论。戴笠狱中遗书流传开来,被当成了慷慨赴难的义士,自然受到蒋介石更加青睐。一同西安靖难之人,除了身死受伤的,不论大小都得到了重用,二员升为大员,大员升为亲信,亲信有了实权。只有武伯英似乎被遗忘,委员长没有记起他,徐老板也不好提升他,如果委以重任,等于自打耳光。当然,武伯英把蒋委员长削夺张、杨兵权的手谕送给刘鼎之事,从而激发兵谏时间提前,导致张、杨率先发难先发制人,除了张、刘再也无人知晓,而这两人都不会公开。于是,武伯英到牙医诊所截杀刘鼎阻止张学良发难这个虚构,被传成了板上钉钉的真实,成了中统的传奇,只可惜功败垂成,差一步就要改写历史。
王立拎着皮包走在前头,于路面上挑了一颗石子,用脚踢着,接力而蹴,很快就超出了一截。人非圣贤孰能无癖,踢石子是他的癖好,也有不踢的时候,只要踢就是心情不太愉快。不愉快占多数,所以右脚鞋尖总是烂得很快。踢着踢着这颗,遇见更光滑更浑圆的,就换了那颗。最后飞起一脚将石子踢得无影无踪,也就是把不愉快抛掉了。
武伯英看看王立消瘦却充满力量的背影,语气中没有怪罪:“非常之时世,就能造些非常之人,你是,我是,他也是。”
葛寿芝略带苦笑,看看倔犟的背影:“年不及弱冠,就有如此秉性,也太非常了些。”
武伯英回以微笑:“我二弟这个年纪,也是这个样子。”
葛寿芝微微点头,知道五年前被捕杀的共党潜谍武仲明,朝前努着嘴:“这狼崽子,你还图他成人?”
武伯英的脸又变得很平。“解闷儿。”
进了后宰门街,刚才被炸的那宅院子,黑烟变成大股的白色水汽,朝上蒸腾为云柱,远远都能望见。王立拿钥匙开大门,院里一层砖土碎屑,大的如核桃,小的如桃核,落果一地。三人进了门,王立合门扇插门闩,顺手拿起靠影壁的竹扫帚要清理地面,武伯英微笑着制止,腔口柔和爱怜,如教孩童礼数:“客来了,不兴扫地。”
王立听话放下扫把,武伯英抬腕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两点,腹内空空又喝了茶,胃中不免有些淋漓。“打桶新井水,把昨晚的粽子镇透。弄个蜂蜜凉粽子,再做一个蛋花拌汤。一凉一热,一甜一咸。”
王立答应一声,听话地朝后院厨房跑去,似乎干大每一句话,都要趁热执行。
武伯英领着葛寿芝进了二院天井,踩着碎屑说:“军统的炸弹,比日本飞机扔下来的威力还大。”
“还有比这大的,几天前就在西安,刚爆了一颗。”葛寿芝停下脚步,意味深长看着他,“宣侠父这个人你知道吗?”
“知道,八路军的总参议。”武伯英也停下脚步,“报纸上看的。”
“他失踪了,就在八月一号,你知道吗?”
“不知道,威力确实更大。身份特别,日子也特别,共产党的南昌兵变纪念日。离我太远,传不到这里。”武伯英脸上带着讶异,表情因为后遗症总不那么自然,微笑就是大笑,讶异就是吃惊。
“你当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这么隐秘的事,报纸上没有,我能从哪里知道。你刚才在茶馆说,要和我谈大事,就是这个?”
二
武伯英把葛寿芝请进西厢房,在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分宾主坐定。武伯英要看茶,葛寿芝制止,茶已喝饱了,话没说多少。西厢房以前是武老爷子的书房,旧时摆设未动,只是新增了一具罗汉床,去掉小桌铺上被褥,武伯英就在此中读写起居。和前妻沈兰住过的东厢房,两年来一直紧锁不开,似乎为留住她的味道,也为锁住旧时的光阴。就连自己也不敢启扉检视,似乎怕勾起过往,平淡的、快活的、痛苦的,不再也不敢触及。就像脚心长的疔疴,时时痒,步步疼,挠一下哭笑不得。
葛寿芝看见罗汉床的席面上扔着几本书,有开有合。“最近在看什么?”
武伯英不好意思地笑笑,惭愧于自己的邋遢,过去将书整成一摞,随手拿过来一本,坐回椅子,放在手边。“昨晚看《南华经》,看到早晨五点。”
葛寿芝瞄了眼他手下压着的书皮,蓝色油布,蜡线装订,古色古香。“还是前清刻印的善本。”
“家父留下的。”武伯英用掌心抚摩着书皮,似乎上面有父亲的余温,“古籍就要看古本,不光是感觉好,真还和新出的铅印本不一样,更能与圣贤沟通。”
葛寿芝微微点头:“我也有这感觉。”
武伯英随手将书放在了中堂下的条案,搁在己侧的两只花瓶之间,一只矾红太师少保将军罐,一只粉彩渔樵耕读观音瓶。这本书由武伯英缀钉,旧瓶装新酒,笋皮包春茶,用庄子的封皮包着毛泽东的《论持久战》。他随手将花瓶朝里推了推,“还好没被震下来。蒋鼎文的公馆,离这里很近。估计爆破之前,他家的瓶瓶罐罐,都已经收了起来。现在徐亦觉的军统的陕西站,在他行营挂着,排为第四科。”
葛寿芝笑笑:“本来我要去新城见蒋鼎文,因为事情特殊,身份特殊,时期特殊。他约我直接去后宰门公馆,下午四点回来面谈。我于是先来看你,不想敌机轰炸,出了个插曲。”
“老师的心,总比学生长。”武伯英充满感激,沉吟了一下,又提起最感兴趣的,“接着刚才,说说宣侠父,您来就是处理这个?”
葛寿芝看着窗外缓缓点头:“本来与我无关,但是七月底,戴笠来了一趟西安。七月三十一号夜间,宣侠父就不见了,弄得军统脱不了干系。军统对日,中统对内,就算要惩戒猖狂的西安八办,也应是中统。但他一直把老头子的为难,当做自己的失职,主动请缨来西安。目前国共合作抗日,面子上还要顾,戴笠本意亲临,敲山震虎,打草惊蛇,让共党在西安有所收敛,并不想使用非常手段。戴笠的名头很有效,他还未到,党代表林伯渠就匆忙躲回延安。可是总参议宣侠父,自恃在党政军三界游刃有余,偏偏不走。戴笠一离开西安,他就失踪了,罪名自然落在了军统头上。”
武伯英侧目看他:“那这也不关你们中统的事啊?”
“是不关,却紧关。两统刚分家,气都没消,戴笠认为是徐恩曾搞的,故意挑他的日程挟私报复。总裁就点了我来处理,你知道我在总裁那里,也挂了一号。有难办的事,还是喜欢交给我,在特种联合会报时期,他就认准了我。”
武伯英没听他的继续卖派:“中统干的,倒是有可能,也不怪戴局长怀疑。军统对日,中统对内,所以在敌战区,南京、上海,沈阳、北平,天津、济南,太原、洛阳,军统的实力和成绩,如今都要超过中统。而在两广、两湖,西南、西北,双方势均力敌。独独在西安,不管从哪方面来算,中统全面超过军统。我想戴局长亲来,也想要督促徐亦觉等人,改变在西安的下风之势。他是个完美主义者,什么事都要做好,什么事都要做绝,不给自己留遗憾,不给别人留余地。”
“你是越来越像齐北了,没有不明白的事。”
“不是个明白人,所以就要绞尽脑汁,把事想明白。”
“齐北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怀念的人,很高兴他能把衣钵传给你。所以我要接他,继续提携你,因为你能够飞得更高。我不行了,毕竟是共党投诚分子,有先天不足,不会得到真正的重用。”葛寿芝又看了一眼那本《庄子》,自己也藏有不少前清善本,觉得封皮内的纸质有些不同。“人忙长头发,人闲长指甲,你这孔孟信徒,如今也操起了老庄。反倒是我,打扰了你的轻闲。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武伯英微笑:“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入世就是出世,出世就是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