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没有看见刘宗敏,但刘宗敏却看见了他。刘宗敏平日恨透了官府,就因他打铁,苛捐杂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眼下他的铁铺已关闭了,可里正还不时找上门来要捐,所以,他一看见与官府作对的人就佩服,见此人被官兵追得无路可逃,乃站在瓜棚架下喊道:
“嗨,往这边来呀。”
此人正是李自成。他于途中杀了王国,带着十多人去投闯王高迎祥,不想舅舅没找到,中途却被官军追捕,几无藏身之地,一见刘宗敏,看他这一身破破烂烂,便知也是个穷汉,于是上前说:
“大哥,快救我。”
刘宗敏说:“不慌,随我来。”
刘宗敏把他带到自家破屋后,顺着一条小山沟,来到一排废窑洞前,指着一处已倒塌的窑洞说:“从这里钻进去,不要出来。”
走投无路的李自成也顾不得什么样了,真的钻了进去,刘宗敏又将一把杂草遮住了那个洞口,待他走回来时,三个持刀的官兵已到了他家门口。
“嗨,小子,看见生人了吗?”一个捕头模样的人用刀尖指着他的鼻尖问。
刘宗敏是个机灵人,忙说:“生人,你几个就是生人啦。”
捕头把刀晃了晃,说:“小子,爷爷是生人还要你来说吗?快说,那个李自成去哪了?”
刘宗敏吃了一惊,前几天,城里面到处张贴了告示,要抓一个叫李自成的人,说他杀害上官,带人造反,刘宗敏听了,不由暗暗在心里念叨这个李自成,不想今天,李自成还真寻到自家门里来了,这时,里正带着一伙兵,也涌到这里来了,同时被带来的,还有五个已被抓住的李自成的同伙。
里正一见刘宗敏,便说:“刘铁匠,还有一个你可看见?”
刘宗敏此时横了心,乃咬牙发誓说没看见,捕头手下那伙人将刘宗敏的铁匠铺翻得底朝天,就是没见李自成的踪迹,捕头下令,将这五人一齐吊在瓜棚下,用凉水浸过的皮鞭,轮番抽打,打得这五人一个个叫爹喊娘,其中一个小个子承受不住了,终于吐口说:
“我们进村后就分开跑,李自成好像是上这个院子来了。”
第51节:5 变数(1)
捕头一听,下令将这小个子放下来,令人将刘宗敏捆上,也一排吊在瓜棚下,同样用皮鞭抽,可刘宗敏不愧打铁出身,一口铁嘴钢牙,就是不认,这一顿打,从中午打到太阳下山,仍是没有半句口供,捕头见状,只好将已昏晕过去的刘宗敏放下来。
后来,刘宗敏被押到县衙,县官三推六问,刘宗敏仍是一口咬定什么也没看见,县官无法,那五人被判斩首,半年后,刘宗敏却被放了出来。这时,李自成追随高迎祥已一路顺风,成为闯王手下赫赫有名的闯将,刘宗敏此时已百无一有,于是爬山涉水,终于找到李自成。
这以后,刘宗敏一直追随李自成左右,是李自成的得力助手,高迎祥后来被俘杀,李自成又袭称闯王,崇祯十一年,他们数万人马被官军杀得大败,李自成仅率十八骑得免,潜伏商洛山中,原先追随他的人大多自寻出路了,但刘宗敏却没有走。对前途深感失望的李自成,终于病倒了,刘宗敏却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那一回,他们隐藏于一所破庙,李自成看到神案上有一副卦,便对刘宗敏说,我们不妨祈求菩萨,如果我日后有做天子之份,则恳请菩萨连赐三个胜卦,若不是,则由你将我捆缚,献与官府。
说着,不待刘宗敏同意,竟拿起卦来,望空一连抛了三回,不想三回抛完,不是阳卦,就是阴卦,却没有一回是胜卦,李自成见状,仰天一声长叹,便让刘宗敏捆他,不想刘宗敏却抱着他痛哭,坚决不同意照他说的做。他认定,花开花落,谁都有走麦城的时候,刘铁匠可是炉火纯青,不带半点碴子的精钢。
眼下,闯王终于成为皇上了,刘铁匠成了大顺军的第二号人物,此番北伐,也是一路顺风,势如破竹,就说攻宁武关代价高昂,毕竟还是攻下来了,可皇上却要撤兵,这是什么道理呢?
他倒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
5 变数
第二天,李自成呆在御营,既不见臣下,也不发布进军的旨意,刘宗敏虽然着急,但他一时拉不下脸来,就是众将也都只猜测,谁也不敢向皇上催问。李岩无公可办,百无聊赖,便来寻宋献策说话,
“哎,我问你——”
宋献策眼下虽当上了大顺皇帝的军师,但他仍一如其旧,身上还是件旧蓝衫,脚上还是双踢塌鞋,既未成家,也不想女人,每日以酒当饭,无事时还常用几枚铜钱占卜,旁人也不知他占什么,这天也是。当李岩进来时,他正双手合十在案上摇铜钱,见了李岩,不理不睬,李岩一见,上前便拖他,他忙将李岩的手拦住,说:
“莫慌莫慌,待山人卜完这一卦便见分晓。”
李岩却不信邪,当宋献策把手中铜钱抛到案上时,他忙一拂,立刻将案上铜钱拂乱了,且嬉笑着说:
“你这牛鼻子妖道,没见六军不进,人心惶惶,却还在这里装神弄鬼,看我把你这些劳什子全扔了。”
说着,便要抢他手中那本上载歌诀和卦词的书,宋献策慌了,告饶说:“我的爷,你莫急,有事好说。”
李岩说:“我问你,我们屯兵宁武已三天,号令不见,金鼓不闻,皇上莫非真有退兵之意?”
宋献策眼睛望着被李岩拂乱的铜钱,口中却说:“别急别急,山人可断定,这兵是断断乎不会退的。”
李岩说:“我说,皇上的顾虑不无道理,小小的宁武城才五千守军,竟使刘大将军损失一万,若大同、宣府也是这样,那我们这点兵还不全完?年初我们主张暂缓北伐,先清藩篱,再窥堂奥,不就因为考虑到这些吗?”
宋献策连连摇头说:“你错了,我们主张先固根基,后去藩篱,瓜熟蒂落,再取北京,那只是我们的意见,但皇上不是这么看的,所以,退兵岂是他的本意?尤其是眼下三晋风靡,进展顺利,宁武一破,大同、宣府必然动摇,小小的一次挫折算什么,皇上未必看不出这脚棋?”
李岩说:“既然如此,兵贵神速,他为何又屯兵不进,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第52节:5 变数(2)
宋献策说:“据山人看来——”
说着,便把眼向四处搜寻,像是怕别人听见。李岩忙走到外面去,看一看,见大帐外除了远远地站了哨兵,并无人听壁脚,便说:
“说吧,别鬼鬼祟祟的,这里除了你我,并无外人。”
宋献策这才期期艾艾地说:“据山人看来,皇上心里想的只怕不是撤军,而是撤将。”
李岩不由大吃一惊,道:“你是说,他不想要刘,刘?”
宋献策点头叹息,把声音压得低到李岩几乎听不见:“他不是要你多留意这班将军们吗,只此一端,足见圣意——刘大将军不但举止粗疏,无人臣之礼,像此番当众顶撞皇上,什么‘打下江山让他坐’,这在旁人听来成何体统?但这话旁人听了虽不顺,却是刘大将军的一贯作风,说顺了嘴,也不觉有什么不好,更有甚者,是他常把他们在一起遭难的事挂在嘴上,有时甚至带有嘲笑之意,你想想,就是普通人也不愿有人当众揭短哩,何况当了皇上呢?你想想,那个陈胜为什么要杀昔日的穷朋友,还不是为了一句话吗,那些穷朋友们,不该把陈王往日穷困僚倒的情况当众说出来嘛。”
李岩不信卦,却信他这有理有据的判断,思前想后,不由连连点头说:“也是,那天若不是你解围,几乎演出一场龙争虎斗的大戏。不过,皇上要换将,除非他自统中军,不然,李锦、高一功都不是当大将军的料子。”
宋献策耳中听李岩分析,眼睛仍未离开案上那几枚铜钱。听到这里,忽有所悟,说:“不过,你也不要急,这事还未成定论。”
李岩说:“这又有何说法呢?”
宋献策指着案上的铜钱说:“适才山人卜了一坎下兑上的困卦,困者穷也,六爻皆不利,爻词说‘主上下相疑,有言不信’。你好好想想,眼下这局面,我大顺军能上下相疑么?山人正着急时,不想你突然上来一拂,这就是所谓变数,且你这一拂,等于代我掷出了新的一卦,你看,这不是震上坎下的解卦吗,‘解者,难之散也’,它预示事情终有转机,会有人要出来解此困厄,且解卦利西南,眼下我们的位置,不正在京师的西南么?”
李岩忙笑道:“既然变了卦,那么,这解困之人非你我又是谁呢,还是由咱们去劝一劝皇上吧。”
话未说完,只见御前侍卫李四喜笑盈盈地走来,说“皇上口谕,宣召二位军师会议。”
宋献策、李岩忙躬身答道:“臣等就来。”
李四喜走了,宋献策还在若有所思,在李岩一再催促下,才慢吞吞地起身,却反复交代说:
“任之,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凡事都有一定之规,强求不得,此去你我只宜见机行事,切不可强作解人。”
李岩也想到了,说:“那么,这解人应在谁的身上呢?”
宋献策想了想说:“这还要问吗?你看谁跟大将军贴得紧?”
谁跟大将军贴得紧,自然是说牛金星——牛金星率领文官班子才到宁武,便听到皇上屯兵不进的消息,刘宗敏出言不逊,设身处地为皇上想想,他也深觉刘宗敏过份,急忙赶到御营,见面装作什么也不知情,只是先向皇上道喜:
“宁武为山西重镇,周遇吉为明朝名将,不想我军才费了几天功夫,便破城斩将,据臣估计,照这个速度,不出三月下旬,皇上便可进入北京。”
李自成摇了摇头,说:“错了,当初宋献策和李岩都主张缓进,诸君性躁,竟认为天下唾手可得,看来,还是心急吃不下热稀饭。”
牛金星稳坐不惊,说:“众臣主张急进,无非是望皇上早定天下,早登大宝,且自出兵以来,诸事顺利,眼下三晋望风披靡,这宁武一破,还怕大同、宣府不传檄而定吗,皇上何出此言?”
李自成说:“丞相不知,这宁武城才五千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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