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和奴兮在小雅斋复习完功课,闲聊宫中的趣事,就有宫娥通报说父皇来了。
我和奴兮赶忙起身迎驾。
果然我们刚到门口,父皇就在许多宫娥内侍的簇拥下踱步而来。
我低头看见父皇穿着的玄黑色绣祥云金龙的靴子站在我面前,心里一阵紧张。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他的臣子甚于他的儿子,所以我对他大部分是陌生而敬畏的。
奴兮倒是很随意,和父皇很是亲热,想必父皇经常来她这儿了。
父皇见我也在,和颜悦色地说:“原来十二也在。正好,朕遣人带来些苍梧丹荔,我们一起尝尝。”
要知道,丹荔生在遥遥的南方,又不便储存,所以不只在北方在宫中也是稀罕物。父皇可以吃得多些,其次皇后也只能一日定量二十颗,更不要说像我们这些皇子帝姬们了。
奴兮,竟已经在父皇的心目中占有这么重要的位置了吗……
奴兮迎着父皇入座,似十分关心地问道:“昭娇帝姬可好了吗?”
父皇盯着奴兮看,仿佛要通过她的眼睛揣测她有几分说这话的诚意。
奴兮毫不畏惧地迎上父皇的眼睛,她的眼睛清亮而又透彻,让人想起了夏日炎炎下树荫的一汪清水。
父皇沉吟了一声,“你这样懂事,昭娇是远远比不上你的。”然后又带有几分的怒气说:“昭娇恐怕是被朕给宠坏了,她贪玩摔断了腿,太医叫她在床上静养一个月,她又哭又闹,还砸东西,搅得一宫人不得安宁!”
奴兮低眉轻声说:“昭娇帝姬因为有皇上娘娘宠着难免娇惯,也是人之常情;不像奴兮年幼失怙、无依无靠,自然……”
父皇看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又是怜悯又是心疼,抚着奴兮的秀发温柔地说:“不是有朕在么。”
奴兮乖乖点了点头,笑容温婉,“那是皇上的恩德。”
之后我们吃着丹荔,奴兮十分体贴地遣人端上三杯玉盏清水。因为丹荔过甜,配清水为饮是再好不过的了。
父皇赞赏地望了她一眼,暂且将玉盏搁置一边,问奴兮:“你住小雅斋这么长时间,众母亲对你可好?”
奴兮点了点头,“皇后娘娘和其余妃嫔娘娘都很爱护奴兮。”
父皇笑了,摇头,“好机灵的一张小嘴!倒是谁也不得罪!”
奴兮也笑,“奴兮说得是实话。”
父皇逗她:“朕今天偏偏不让你当这老好人,你说哪个娘娘对你最好?”
奴兮想了一会儿,问:“皇上可要听实话?”
“当然。”
奴兮走到父皇身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什么。
父皇听着,“哦”了一声,问道:“哪里好?”
奴兮却不马上回答,只是端起晾在一旁的杯盏呈给父皇。
父皇略带疑惑顺势喝了一口,奴兮才回答说:“就如这杯温水,一切刚刚好。”
父皇抚掌而笑,“好!好个‘刚刚好’!”
当晚父皇就翻了母妃的牌子。
父皇后来去福祉宫勤快了许多。
母妃始终做着荣宠不惊的样子,可是我知道她其实是高兴的。
那天父皇遣身边太监传话说明儿个中午要到福祉宫来用膳。
这是莫大的荣耀,福祉宫上下开始一片忙碌。
然而母妃终究总是感到不满意,生怕不能取悦龙颜。
于是下学后我便把我的担忧和奴兮说了。
奴兮淡淡一笑,“原来就是为这事啊。”
我说:“这可不是小事。”
只见奴兮走到书案前,找出纸笔迅速写了写,递给我。
我定眼一看,原来是餐谱,例如什么“有凤来仪”“如意五尊”“碧阶琼栏”“山楂太极盏”,都是吉祥好听的名字,但上面大多数是些家常素菜。
“这……”我不无疑虑。
奴兮看中了我的心思,回答说:“你莫要小看这些菜。你可知道就只是这个捻清汤,就要清晨去媚夏媛采集整整三百滴露水烫制而成;还有这个红罗绿裳一定要拿去宫里东部最偏僻那片竹林的井里冰镇;你要是信得过我,这些菜一定不要让御膳房的那些厨子们做,御膳房炊火的那个大婶却懂得一手家常好菜;还有薏米酒,宫中是没有的,你得出宫去燕稗巷去寻哪家存了三冬的好酒……总而言之,这顿菜一定要主清淡,肉食不妨设些鱼类和鹿肉等。”
我把餐单拿回去,推荐给母妃。
母亲仔细地看了一遍,惊疑不定,问:“这是你想的?”
我慌忙点头,因为我知道若说是奴兮,母妃多半是不会采用的,奴兮也吩咐过我不要这样说。
母妃叹了一口气,宠溺地摸着我的头,微笑着说:“真难为你了。虽然这些东西好多母妃也不曾听闻过,但就是这些制菜的材料,却多半是皇上平时爱吃的。我家皇儿真的是长大了……”
父皇来到福祉宫,看到端来的一盘盘精美独特菜式,不免眼睛一亮,神情舒展。
母妃又细细地解说了每道菜的来历,听得父皇连连点头,更是赞叹母妃用心良苦。
尤其是那个捻清汤,三百滴露水只不过一小碗,弥足珍贵。夏天晌午喝起来最是沁人心脾,润肺清肠,父皇竟破格得把它全都喝完,还连声夸好。
用完午膳,父皇大悦,赏了福祉宫上到母妃下至参与宫人们不少礼物,临走时还在母妃耳边低语道:“难怪奴兮要说你好。今晚朕还上你这儿来。”说着还不着痕迹地捏了捏母妃的小手,惹得母妃脸上一片绯红。
事后我问奴兮怎么知道父皇会喜欢吃那些素食,奴兮回答说:“前几天皇上一直住姒修容的念伊宫,我见那的宫娥们端出的剩菜多是大肉腥荤,连着几天都吃那些,任哪个都受不了。所以我们就要反其道而行之,往往会收到意想不到的结果不是吗?”
我听了不住点头,奴兮竟如此心细如发,又了解父皇到如斯的地步,也难怪父皇格外地优容偏疼她了。
(奴兮)
那天朱公公来到我的小雅斋。
表面上说的是奉皇上的旨意传话过来,可是我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才劳烦他亲自跑这一趟。
于是我驱走了屋里的宫人,只留下善善在旁侍候。
朱公公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善善,我笑着说:“没关系。她原是侍候我娘的丫鬟,是可以信任的人。”
可朱公公到底在宫多年,做事极其小心谨慎,他上前用只有我一个人听得到的声音问我:“小姐可曾得罪过姒修容?”
我苦笑,这可得好好想想,到底是她得罪了我还是我得罪了她了?
朱公公看我的神色就知道答案了,叹了口气,“小姐可要小心些,最近姒修容没少在圣上面前说小姐的坏话呢。”
“哦?”我眯起了眼睛,“那皇上信了吗?”
“圣上要是信了,你我还能在这说话吗。也多亏小姐前几天问了昭娇帝姬的病情,圣上对小姐更是深信不疑,圣上回去还责骂了姒修容一通,说小姐乖巧懂事,姒修容不识大体……”
“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世上还真有这样的蠢人存在。”
朱公公正色道:“小姐终是年少。姒修容可不是一般人,否则她又怎样隆宠这么多年?圣上虽说现在信任小姐,可有姒修容天天在面前吹枕边风,终究对小姐不利……”
我颔首应答:“朱公公提醒得极是。”
朱公公听完马上提高了声调,像是故意要外面人听到似的:“小姐,圣上说这旬月圆之夜举行小宴,希望小姐过去。”
我也朗声说道:“诺。谢皇上恩典。”
临走时我遣善善把几幅虎皮膏贴拿来给朱公公。
“听说朱公公最近腿上风湿病犯了,这是小小心意,还请朱公公不要嫌弃。”
说起这虎皮膏贴倒还真有几分来历。
这虎皮膏贴是西部贡品,太后年事已高,常常后背酸痛,听说贴了几幅虎皮膏贴就会药到病除,十分有效。这种稀罕物多为太后所有,这几贴还是我央求皇后帮我讨来的。
其实这送礼也是大有学问的。
若你每次总是送些金银细软,那么说明你们的交情也就只能局限在这铜臭上了;而你若送些价值不菲的日常用品,那么就说明你们的交情已非同一般,可以引为心腹了。
朱公公何等狡猾聪明,他不可能不知道这药的价值,也不可能不知道我送他这份膏药的用意。
他犹豫了些,但最终还是接下了,“小姐盛意奴才在这儿受过了。”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朱公公是聪明人。”
朱公公走后,我迎客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寒意笑容。
姒修容何其狭隘,连个孤子都不放过。
你既然容不下我,我又岂能容得你在宫中嚼舌头呢。
花好月圆之夜,皇上举行小家飨。
姒修容虽然按身份坐于几位妃子和嫔妾之后,但颐指气使、脸上尽是得意神色。
因为她最是受宠,皇后和众妃嫔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那日姒修容到我的小雅斋兴师问罪时,因为太过突然,我还未好好地看过她。
今日仔细一看她的眉眼,我的心里登时明白了一大半。
原来如此,“姒”,似,念伊宫……
姒修容,纵然你如何受宠,如何狡诈,千不该万不该惹到我的头上。
果然夜宴正酣时,皇上用微醺的口吻指着姒修容问我:“她可像你娘?”
我先是装作仔细地审度了一下姒修容,然后做出一幅童言无忌的样子,认真地答道:“姒修容比我娘漂亮多了。娘娘的眼睛好像比我娘的更大更有神些,娘娘的鼻子好像比我娘的更英挺富贵些,娘娘的嘴唇好像比我娘的更丰满厚实些。况且,奴兮的娘亲只是命短福薄,怎可和娘娘的雍容华贵相比呢。”
皇后掩扇而笑,“这小机灵,嘴可真甜。不几句话就把姒修容夸赞得面面俱到……”
姒修容以为我怕她,借机讨好她,更是得意,笑得如艳如花。
可是她离皇上坐得远,却听不见皇上喃喃自语说:“难道终究是没有像她的人么……”
隔日早上,善善心有不甘,终是忍不住问我:“小小姐不是讨厌姒修容么,怎么昨夜还说尽她的好话?”
我反问她:“你可曾发现她的眉宇之间颇似我娘?”
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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