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允见刘琮举目四顾,忙道:“主公别找了。蔡公原本有恙,强打精神操劳丧事,刚才又觉身体不适,已经回府了。”
这态度还不够明确吗?刘琮的心彻底冷了,回头瞧瞧帘内的继母——方才那点精明劲也没了,咿咿呀呀就知道哭。再遍视堂上这些文臣,有的作揖,有的磕头,有的痛哭,反正一口一个“降”字;唯有伊籍满脸愤慨,惜乎资历平平手中无权,急得直跺脚。
刘琮的眼泪终于落下来,他明白了——娘不是亲娘,舅不是亲舅,豪强大族想自保,避难之士想北归,曹操不可敌,刘备不可靠,亲哥哥都要跟自己玩命。费劲巴力争来的原来是烫屁股的位子。所有人都是事先串通好的,唯独自己才是外人,茕茕孑立,形单影只。
“既然如此……也只好如此了……”刘琮语无伦次地咕哝了一句,踉踉跄跄回转后堂了;后面还有个庶出的小弟刘修,哥俩抱着哭去吧。
刘琮一走,哀号的群僚马上止住悲声,说话也自由多了,有人甚至马上露出欣欣然的表情。蒯越按捺住悲凉的心情,重重叹了口气,但也马上又意识到投降没这么容易。刘备近在樊城,众将分散在外,局势还不稳定。他赶紧抢至帅案前抽出支令箭抛给张允:“速速关闭所有城门,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擅自离开。”
张允道:“蔡公家在城外,这会儿可能已经出去了。”
“蔡大人无碍,其他人不准放行,幕府诸事一律保密。谁敢走漏消息我要他性命!”说这话时蒯越别有用心地瞥了一眼伊籍;接着又拿第二支令,“邓羲听令。”
“在!”治中从事邓羲出列。
“我命你持镇南将军之节,速往南阳向曹操请降。你不要多带从人,走偏僻小路绕道涉水,千万不可暴露行踪。”
“诺。”邓羲赶紧去做准备。
“傅巽、王粲听令!”
“在。”
“你二人布置文书,秘密调襄阳附近各部将军进城……刘备除外。”蒯越知道刘备精明,若调他回来必定猜到投降,要是他不肯过来反与刘琦串通一气,立时祸起萧墙,所以得瞒住刘备。
傅巽有疑虑:“大公子那边怎么办?他还不知先主过世。”
蒯越早有算计:“可将先主成武侯的印玺送给他以安其心,暂且也不提投降之事。”其实他也想把刘表过世之事对刘备隐瞒,但刘备驻军的樊城与襄阳近在咫尺,出丧这么大动静,想瞒也瞒不住,只能在投降之事上做文章。
“是。”傅巽、王粲也去了。
蒯越又抽出支令箭,这次却不似刚才那么果断,想了半晌又慢慢插回箭壶,抬头问:“宋仲子先生来了吗?”
“属下在。”一位年近六旬的长须文士从人群中挤出来。
宋仲子名宋衷,是荆州大儒,曾校注《周易》《法言》,修撰《五经章句》,他许多门生都在州中供职,还有人自蜀中千里迢迢跑来求学。刘表虽任命他为从事,却是为了自抬身价,从不劳他办事。
“宋先生,有件事想请您辛苦一趟,但可能会有危险。不知您是否愿往?”蒯越十分客气。
“异度何必客套,上支下派理所应当。”
“好。”蒯越拉住宋衷手腕,“咱到后堂去,我详细告诉您。”
蒯越这一走,剩下的人更无所顾忌了,降曹已成摆上桌面的话,甚至有人把丧服都脱了,开始讨论曹操会给他们什么官,在襄阳的产业该如何安排。顿足捶胸已变喜笑颜开,痛哭流涕化作弹冠相庆……
【刘备南逃】
刘备驻军的樊城位于汉水北岸,是南阳郡邓县辖下的一座小城,但此城与襄阳隔水相峙,是拱卫荆州核心的军事要地。而刘琦驻军的江夏虽然离襄阳较远,但处于汉水、长江交汇处,是防卫孙权的冲要所在。这两处一个在北,一个在东,但有了汉水沟通就能联为一体,无论哪边出现危机,另一边都可以凭借水路及时增援。
不过凡事有利就有弊,如果樊城与江夏的守军立场转变,也可以两路配合威胁襄阳。所以诸葛亮为刘琦献计出镇江夏之后,刘备也很适时地提出移驻樊城。这样对外而言便于防御曹操、孙权,对内也是因为刘表命不长久,一旦他撒手归天,刘备可以打着帮刘琦争位的旗号双管齐下争夺襄阳,进而反客为主控制荆州,实现诸葛亮所谓“跨有益荆,保其岩阻”这一设想的第一步。所以从表面上看,刘备主动栖于刘表监视之下,实际却大有玄机。但他万没想到,最不利的情况出现了——曹操南侵,刘表猝死,远忧近虑同时发生。
曹操的奇袭打乱了南阳部署,紧接着,颍川七军也跟着大举进犯。堵阳失守,博望失守,西鄂失守,宛城被围……不利的战报接连不断传至樊城,大批难民也似洪水般涌来。襄阳方面蔡瑁、蒯越已将刘表下葬,拥立刘琮继任镇南将军、荆州牧,分给刘琦的只有一个成武侯的空头衔;刘琦闻讯大怒,掷印于地,点齐人马要与兄弟拼命,但还没离开西陵就接到奏报,曹操别部已逼近江夏郡界,刘琦自顾不暇只能作罢。
刘备陷入两难的抉择——北上救援难度很大,南阳兵败如山倒的态势已经出现,而且也没接到刘琮的指示。若撕破脸面南下夺襄阳,没有刘琦配合,自己这一万多兵很难成功,就算侥幸拿下城池,来得及稳定人心,抗拒曹操吗?刘备与诸葛亮商议良久得出一个结论,当前唯一出路只有摒弃私念,与刘琮、刘琦团结起来,以汉水为屏障阻挡曹操。若不把外敌遏制住,谁的日子也好过不了。
刘备立刻行动,一方面迁移新野的士兵、百姓到樊城,准备凭水戍守;另一方面给刘琮写信,进献御敌之策;又派徐庶去把属下家眷接到军中,防止被曹军虏获。可发往襄阳的书信如同石沉大海,刘琮没有丝毫反应,大敌当前也不知荆州众臣忙些什么,竟对恶化的局面置若罔闻。他左盼右盼终于盼来了宋衷,但带来的并非御敌命令,而是塌天噩耗——刘琮已暗中降曹,命刘备解除防卫准备缴械。
普天之下任何人都可以降曹,唯独刘备不能。他当年在徐州举兵叛曹,又参与了“玉带诏”之事,若再落到曹操手中,焉有活命之理?刘备闻听此讯犹如五雷轰顶,愣了片刻继而暴跳如雷,指着宋衷鼻子吼道:“你等岂能如此行事?既有降意就当速告我知,如今大祸临头才告诉我,你们安的什么心啊!”
宋衷眼里的刘备素来是风度翩翩举止潇洒,哪见过他如此暴怒的一面?哆哆嗦嗦道:“还请玄德公体谅。主公和蒯异度命我转告您,他们会替您在曹公面前美言,一定……”
“住口!”刘备不容他说下去,“叫我降曹?还不如干脆斩了我,把脑袋给曹贼送去!”
宋衷见他须发皆张,额头的青筋都迸起来了,吓得连连后退,一不留神摔了个仰面朝天。
刘备兀自不饶,从亲兵手中抢过把佩刀,蹿过去攥住宋衷衣领,将刀压在他脖子上:“宋衷啊宋衷,你分明是来给我‘送终’的!我先杀了你,然后再跟曹军拼命!”
宋衷一介文人,惊得魂飞魄散,躺在地上体似筛糠:“将军不可!将军饶命!此乃蒯异度所谋,与我无干呐!”
诸葛亮就在旁边站着,一见刘备要杀宋衷,赶紧劝道:“刀下留……”话未说完就见刀光顿闪,咔哧一声剁了下去。
宋衷一声惨叫把眼一闭,却未感到丝毫痛楚,睁眼再看——原来刀尖擦着自己耳根子插在地上。
刘备生气归生气,心里却不糊涂,起身喘了口粗气:“杀了你也难消心头之恨。似你这等卖主求荣、贪生怕死之辈,我还嫌你脏了我的刀呢!滚!”
“谢将军不杀之恩……”宋衷也顾不名士得做派了,连滚带爬往外跑;到了外面颤颤巍巍半天才跨上马,也不管手下随从,抖动缰绳飞一般逃出樊城。
刘备气哼哼往榻上一坐:“事到临头才说话,还不如不告诉我,独抗曹贼壮烈战死也比这滋味好!”
诸葛亮已想清楚:“说早了恐咱兵犯襄阳,说晚了又怕咱与曹军冲突,得罪曹操他们日后不好交代。派宋衷来报讯,就是算准了咱们不敢杀害贤士。这都是谋划好的。”
“蒯异度老奸巨猾!”刘备恨得咬牙切齿。
“咱们不能坐以待毙。”诸葛亮二目炯炯表情凝重,“樊城乃弹丸之地,又孤悬汉水以北,曹军一到必败无疑,得尽快转移!”
“先生真给我面子,什么转移?不就是逃命嘛!”刘备半生奔忙坎坷极多,遭打击也习惯了,忿恨了片刻又已坦然,“把大家召集起来商量一下,看看还能往哪儿逃。”
不一会儿工夫,关羽、张飞、赵云、陈到、糜芳等将与诸葛亮、刘琰、糜竺、孙乾、简雍等谋士齐聚一室,生死关头但求同心同德,刘备甚至允许魏延、薛永、士仁等下级军官也参加会晤,还包括他前些年认的一个义子刘封。情况紧急来不及长篇大论,经过紧急商议,出现两种意见:
刘琦占据江夏之地,麾下水陆兵马一万有余,而且他已经与刘琮决裂,为今之计可以顺汉水东撤夏口,与刘琦兵合一处共御曹操。去那里的最大好处是便捷,走水路也安全,即便曹操赶到樊城,没有船也追之不及。
另一个地方是长江沿岸的江陵。荆州的辎重粮草大多屯在那里,而且泊有不少战船。如果能占据江陵抢到物资,不但能武装更多军队,还可切断南北荆州的联系,扼制曹操的势头。但好处越大风险越大,从樊城南下江陵要走五百里,这一路尽是沼泽、山岳、河汊。刘备的部队不多,算上刚从新野转移来的也还不到两万。倘若曹操闻知消息追击于后,情势万分凶险。
又是两难抉择,刘备决定取其后者:“无论江夏、江陵都是权宜之计,即便顺利达到也仅是逃得活命,如何抗拒曹操才是症结所在。江夏毕竟在刘琦手中,咱们去了不过兵合一处;若为日后抗曹着想,拿下江陵便多一份实力。再说南下渡河先过襄阳,倘能见到刘琮劝其回心转意,趁曹操大意之时予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