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不禁凛然——孙氏两代纵横,若落于曹操之手,岂能留什么权势?运气好了不过侯一县、车一乘、府一座、仆僮数人,儿孙散秩闲职,几辈子才能熬出头;运气不好就被曹操咔嚓一刀,从此绝了祭祀。
私利往往比公义更能打动人心,鲁肃深谙这一点:“愿主公早定大议,莫听众人之言。”
孙权喘着粗气点了点头,整理整理衣冠,拿定决心带着鲁肃二次上堂——里面可热闹啦!陆绩、吾粲等人正围着老黄盖喋喋不休;韩当与陈端辩理;程普厉声质问张昭、张纮,二张却一言不答;独忙了朱治、吕范,劝了这个劝那个。
“都给我住口!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孙权怒吼一声,快步走回帅案边,“我意已决,当与刘备并力抗曹。”秦松、陈端等人不明白这片刻工夫他何以又坚定起来,都怨咒地盯着鲁肃。
“请主公三思……”张昭再次跪倒,朗朗陈词道,“曹操实乃豺狼枭雄也,然身居相位,挟天子以征四方,动辄以朝廷为辞,今日拒之义则不顺。且我江东所恃者,长江也。曹操已得荆州,悉得刘表所治水军,艨艟斗舰数以千计,沿江而进声势浩大,兼有步兵,水陆俱下,长江之险已与我共之矣。而彼众我寡实力悬殊,当此时节若不顺之,恐我江东将无遗类也!”
只要有张昭挑头,其他人群起响应:“请主公收回成命!”
孙权万没想到,股肱之臣竟会成为最大阻力,这番慷慨陈词有理有据以何驳斥?正思忖间听堂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哈……张公一向虑事深远,如今怎么也拿这等不值一驳的鬼话来敷衍主上?”笑声刚过,一阵骚动,许多军兵将校一窝蜂拥到幕府院中,每人手中都是明晃晃的钢刀。可就在一片铠甲丛中,走出个风度翩翩的青年公子来。
此人三十出头,身高八尺,猿背蜂腰,姿质风流,仪容秀丽;面如冠玉,眉似点漆,目若朗星,鼻直口正,唇若涂脂,牙排碎玉,满面微笑;头戴青蓝色纶巾,身披锦缎大氅,腰围着银线丝绦,手里摇着一把鹅毛羽扇,既显庄重又不失素雅。谈吐轻快举止潇洒,恰似一位游学四方、坐论风雅的文士——殊不知他便是随孙策拓定基业,久掌兵戎的周瑜周公瑾。
孙权精神为之一振——带着兵来的,好办啦!
诸葛瑾装了半天哑巴,这会儿才张口:“公瑾,你可算来了。他们口口声声要投……”
“我听见了。”周瑜瞥了张昭一眼,“方才张公所言出自真心?”
张昭深知来者不善,并不回答,反问道:“公瑾以为如何?”
“此真迂儒之见!”周瑜骤然变色,“曹操名托汉相,实乃汉贼也!将军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割据江东,地方数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正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况曹贼自来送死,岂可屈膝投降?”
周瑜好大口气,竟直指曹操为“汉贼”,还说他自来送死。此言既出,堂上沸沸扬扬,多数还是不赞同之声;孙权却大合心意,与鲁肃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松了口气。
“檄文初到,诸位心怀怯意,我为尔等解之!”周瑜背着手在堂上踱来踱去,一副教训的口吻,“曹操此来立足未稳,却先犯兵家之忌:北土未平,马超、韩遂等尚在关西,为其后患,此一忌也;北军不熟水战,荆州屡败萎靡,曹操舍鞍马而仗舟楫,与吴越争衡,二忌也;又时值隆冬盛寒,马无藁草,三忌也;驱中国士卒远涉江湖之间,不习水土,必生疾病,四忌也。此四者,用兵之患也,而操皆冒行之,即便兵马甚众又有何惧?”说罢他转身朝孙权深施一礼,铿锵有力道,“主公除贼正在今日。瑜请得精兵五万进屯夏口,为主公破之!”
张昭等人已被驳得面如死灰,程普、黄盖等将精神大长,纷纷抱拳请命:“我等也愿请战,与曹贼一搏!”
众将话音未落,又听堂下响起了高昂的呼喊声:“愿保江东父老,为主公一战!”众士卒齐声呐喊,声震房瓦直冲霄汉,那股凌厉煞气在雕梁间萦绕良久。
孙权大感畅快,霍然而起:“老贼欲废汉自立久矣,徒忌二袁、吕布、刘表与我。今数雄已灭,惟我江东尚存,我与曹贼势不两立。卿言当战甚合我意,江东上下一心,必与曹贼一决雌雄!”
秦松、陈端投降派尽皆披靡,回头看了一眼——但见堂下众士卒兵刃在手,钢刀利剑泛着白光,杀气腾腾列于中庭;情知若再言投降祸不旋踵,只得参差不齐地附和道:“愿从主公之意……”唯有张昭二目低垂,沉默不语。
周瑜兀自不饶,又道:“末将为主公而战,万死不辞。只恐还有人犹豫不定,坏我大事。”
“这倒不难!”孙权从腰间抽出佩剑,朝定帅案劈去,只听“砰”一声,帅案竟被他斫去一角,“诸将掾吏有再言降曹者,与此案同!”
群臣一见尽皆胆寒——抗曹是没有把握,降曹却立时丧命,哪还敢再说什么?大堂之上一片哑然。终于没有异议了,孙权当即传令,以周瑜、程普为左右都督,鲁肃为赞军校尉,朱治输运粮草,两日后出师。计议已定各司其职,就此散帐。
军令如山无可挽回,秦松、陈端等只能诺诺连声抱憾而去——这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辩论,孙权本身就愿意打这一仗,手里又握着屠刀,岂是几个文臣能撼动的?
孙权对诸葛瑾道:“难为子瑜憋了一肚子话,就劳烦你去馆驿见你家兄弟,讲明出兵之事吧。”
诸葛瑾微微一笑,拱手道:“既是子敬将舍弟迎来,居中穿梭还是劳烦子敬吧。哈哈哈……”说罢满面春风施礼而退。莫看诸葛亮来了好几日,哥俩竟连一面都没见过。其实同胞兄弟私下见见也是人之常情,难得这对兄弟都是公私分明懂得避嫌之人。
喧闹的大堂散了个干净,不少人迈出门槛时还在感叹“江东难保”。周瑜却没走,急不可待凑到帅案前:“主公不必多虑,方才众人看到檄文上写着水步军八十万,便信以为真。其实曹操集中原之士也不过十五六万,况东征西讨军已久疲,岂能尽数带出?荆州降兵最多也就六七万,且人心未附尚怀狐疑。老贼以疲惫狐疑之众犯我江东,人马虽多亦不足畏。”这番话明着是指责投降派,其实也是故意说给孙权听的,怕他心思不坚定。
孙权何等精明?自然晓得他用意:“公瑾不必开导,我心里有数。可惜群臣皆为自身而谋,连张子布都主张降曹,实在太令我失望了。唯有你与子敬之言最合我意,实在天助我也!不过你要五万兵,目前实在抽不出,贺齐还在与山越激战,此乃肘腋之患不得不防。眼下有精兵三万,粮草战船随时可以调度,你与程老将军先去,我当续发人马以为后援。能取胜自然最好,若战之不利……”孙权咬了咬牙,“若战之不利,我便亲自上阵,誓与三军将士共存亡!”以寡敌众以弱抗强,孙权也知风险极大,已抱定必死的决心。但现在还不是他出马的时候,若他离开吴县,谁还压得住那帮投降派?
周瑜见他心志坚定,也暗暗松了口气——打仗就怕主帅心存狐疑,畏首畏尾,将士们还怎么放得开?如今是拿三万去跟人家十几万拼,若主公还在后面犹犹豫豫,这仗就没法打了。
“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若非今日之事,我焉能识出谁跟我一条心……”孙权说了一半猛然抬头,见张昭那瘦削的身影兀自矗立门边,刚才的话都被他听了,难免有些尴尬,“子布还有何事?”
张昭缓缓走到孙权面前:“我有几句话想说。”
孙权低头看着那被斩去一角的帅案:“用兵之事我意已决,无需再言。”他固然说过反对者杀,但杀谁也不能杀张昭啊。
张昭阴沉着脸:“我有几句肺腑之言一定要说。”
“子布你……哎呀……”孙权犹豫片刻一拍大腿,“你说吧。”
“属下筹备军务先行告退。”周瑜自觉有碍讪讪而退。
孙权也不看张昭,随手拿起份奏报,心不在焉地浏览着,只给他个耳朵。张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大声问道:“主公!你还记得令兄过世前嘱咐的话吗?”
怕什么来什么,孙权最忌讳提这个,只得把奏报放下道:“时刻在心未敢忘怀!这些年我恪尽职守保卫江东,有什么不对吗?”
张昭连连摇头:“主公安抚百姓,提拔将领,兴师报仇自然没什么不对。但令兄临终之际对我言道,若割据江东事有不顺,当徐图西归回到中原,您都忘了吗?”孙氏虽然籍贯吴郡,但却是自袁术麾下起家,是带着兵杀回来的,所以在许多本土士人眼中,他们还是外人。之所以会有本土官吏跟着江北派起哄,原因恰恰在此。
“是有这话,你还给我留了面子,没提前半句。”孙策临死前恐孙权年少不能服众,把军政事务全权委托给张昭,并嘱咐说:“若仲谋不任事者,君便自取之。正复不克捷,缓步西归,亦无所虑。”实际上是把废立之权也给了他。
张昭作揖道:“臣下一片忠心,不敢妄为。”
“我元服之际你就把权力交出来了,子布忠心可见一斑。”孙权点了点头,然而话锋一转,“但徐图西归并不等于降曹!难道叫我放弃父兄之业给曹操当臣子?你们倒不愁日后前程!”
张昭被这话刺痛了,义愤填膺道:“难道我劝您归降就为一己私利?主公也太小觑我了!自黄巾作乱以来,天下动荡三十载,多少士人惨遭罹难?多少百姓横尸山野?还不够吗?今北方已安,群藩已顺,唯剩此东南一隅,难道您还要再斗下去,让更多人亡于兵戈,使江东六郡毁于战火吗!”他越说越气,已控制不住情绪,“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大义当前君子死亦不避,况解甲归顺不失封侯之位,有何不可?你刚才说我顾念私利,我看真正顾及私利不肯放手的是你!”江东群僚中也只有张昭敢这么言辞激烈地指责主上,换了别人非死不可。
“你住口!”
张昭偏偏不住口:“昔日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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