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瑁被他这话说得心头热乎乎的,却叹息道:“我可不敢觊觎都督之位,不过会尽力而为的……”说罢他回首望着江畔,被一种难言的感觉所纠缠——自己与曹操之间究竟有没有昔日的友情,或者单纯是主臣之间的利益关系?真真假假,这样的话又有几分能当真呢?
他还在暗暗思忖,曹操已悄然改变话题:“贤弟曾言司马徽、庞德公二位先生,为何不见他们前来?”
“司马公、庞德公名望甚高,我也曾亲往拜谒,不过二人已携家眷迁离,不知所终。”
“不知所终?”曹操明白,这是不愿做官故意躲了,“那崔州平呢?他是元平之弟,总不会也躲着我吧?”
还真让曹操言中了,蔡瑁掏出个锦囊:“险些忘却!州平贤弟也已离开荆州,我差人寻访,乡里也说不清他去哪儿了。不过他在空室之中留下个锦囊,是给你的。”
“给我的?”曹操莫名其妙接过一看,囊上果然写着“汉丞相曹公孟德亲启”几个字,囊口是封死的,蔡瑁未敢轻启。他连忙拆开,原来里面塞着团麻布,工工整整写了行字,是一首乡间民谣: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坠河而死,其奈公何!〗
“咒我兵败?可恼!”曹操随手将其掷于江中,“若不看在他兄长的面上,定要将他捉拿问罪。这帮清高之士忒刻薄,难道天下之大就缺了他们不成?前年征战乌丸有一田畴,我三番两次奏表加封他都不理,如今这几个也是一路货色。我算看透了,这些人都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尧舜之世尚有巢父、许由在野,从今以后不必理会这些人,叫他们独自清高去吧!”
蔡瑁见刚才还软语温存的曹操一霎时目露凶光,心下不禁一颤,把头压得低低的。这时半天未言的杨修忍不住插了话:“我倒还想向主公推荐一人,就是此番益州刘璋遣来的使者张松。那日我在后营遇到他,闲谈了几句,此人见识不俗。想来他滞留军中已半月有余,丞相何不抽空见见他?”
曹操冷笑:“半月之中岂能无暇?实是老夫根本就不想见。刘璋十余年不与朝廷通信,如今一派使者便接二连三没完没了,我若待之太厚势必得寸进尺!昔日阴夔朝觐之时就曾有约,益州供奉赋税遣兵服役。这两年他不过是拿些蜀锦敷衍,说好了派兵,却弄来几百叟蛮充数。我若再加礼遇,他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这世上有的人就是不识好歹,你越理睬他越坏!”
杨修自不敢反驳这番“大道理”,却道:“张松不过是个办事的,何必为难他呢?况且此人有才,又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倘若留于帐下也是一桩好事。”
曹操虽未正式接见张松,却在几次巡营时远远望见过。此人生得五短身材相貌猥琐,差不多能与和洽一分高下,可是却没有和洽那么高的名望。如此寻常小吏车载斗量,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因而道:“天下之士多矣,今日我又得十余位,若留刘璋帐下之徒岂不为天下人耻笑?我也不为难他,早早打发他走。回头你转告主簿一声,叫他查查郡县官册,好歹给他个郡县之职就罢了。”如此郑重的推荐竟被他三言两语就打发了,搞得杨修哭笑不得……
曹操未对张松加以礼遇,把封官之事推给主薄温恢,温恢事务甚多也没详查益州官员的名册,只是与其他掾属商量了一下。因为前番益州从事张肃入京觐见被晋升为广汉太守,张松是张肃的弟弟,考虑到弟弟的官职不宜高过兄长,最终写下册文,任命张松为益州永昌郡辖下比苏县的县令,就此草草了事。比苏县乃是蜀中产盐之地,还算是富庶,在曹操看来,对于张松这等默默无闻的小人物而言,就算是美差啦。
哪知当这位张松先生拿到任命书后,不禁目瞪口呆——莫看他是张肃之弟,却颇得刘璋重用,官拜益州别驾,相当于副刺史,这职位虽不是朝廷任命,在蜀中也算有头脸的人物。可现在曹操却无缘无故把这位益州的第二长官贬为小小县令。
张松苦等半月竟换来这样一个结果,也搞不清哪里得罪曹操了,又不敢多问,只得带着任命离开曹营;回去的路上越想越窝火,最后一气之下把册文扯得稀烂扔到长江之中。
曹操根本没意识到,这件小事的影响丝毫不逊于战场成败,正是这个不经意的小失误最终致使自己抱憾终生!
【恶疾流散】
为了缓解北方士卒不适晕船,曹军打造铁索将大部分战船锁连,避免风浪颠簸。可是情况并没有像曹操预想的那样转好,反而愈加严重,进入冬月以后,士兵大面积病倒。荆州之兵尚好,北方兵不适者十有三四,而且人数每天都在增加,甚至连一些旱寨的士兵也感染了,所有人感觉趋于一致,发热、乏力、食欲不振,曹操隐约感到这似乎不是单纯的水土不服,而汝南太守满宠、扬州别驾蒋济的到来更确定了这一想法……
“什么?伤寒!”曹操额角处渗出一阵冷汗。
蒋济满脸严肃:“今冬时令不佳,江汉之地恶疾纵横,非但荆州之地,淮南、庐江等地也在闹伤寒。半月前刘使君出外视察河工,回来后也发热不止。”他所言“刘使君”是扬州刺史刘馥,扩建合肥城,兴修芍陂等水利工程,深得曹操器重,想不到连这个州长官都感染了重病。
满宠也嗟叹不已:“汝南也有百姓感染此病。有些屯民苦于疾病,无力耕稼逃离屯田。汝南出了个土匪名叫张赤,专门招揽流民作乱,已在桃山聚众五千余户,如今李通将军正忙于戡乱。”
曹操越发不敢怠慢,亲自领他们到江边,查看了几个染病之人,所有症状都与淮南、汝南爆发的伤寒一样,看来确实是地域甚广的大瘟疫。天下战乱瘟疫并不罕见,可多在春夏,唯伤寒易发于立冬之后,因天气骤变食水不佳所致,感染者大半体虚羸弱。行伍之士身体强壮本不易罹患此疾,可北兵南来水土不服晕船不适,将士体质普遍衰弱,感染伤寒就不稀奇了。军队被瘟疫纠缠是非常可怕的,何况现在十几万人挤在江边,万一这场病蔓延开来,不但影响战斗力,军心都会动摇。
满宠蹙眉半晌忽然想起一人:“丞相,何不令华佗先生诊治一些病人,开出药方广为施用?”
曹操自嘲般一阵苦笑:“华佗……已被我处死了。”
满宠还不知这件事,惊得目瞪口呆。蒋济又道:“华佗虽死,还有张机,此人著《伤寒杂病论》,最是精通此道,何不从长沙把他调来?”
曹操愈加摇头:“张仲景已被我逐离郡守之位,流于民间。”
两位名冠当世的岐黄妙手竟都遭此不公对待,蒋济与满宠面面相觑,实不知曹操怎么搞成这样的,只得安慰道:“逐离郡府倒也无妨,可派人寻访。而且荆州还有他的医书流传,不妨叫其他医官多加研读揣摩,为士卒施救。”
也只能如此了,曹操发下命令,把所有染病之人尽数调回旱寨,另换步军士卒填补空缺,各部负责的将领更换成荆州之人——固然荆州将领善水战,毕竟新近归附人心未定,用他们统兵并非上策,所以除了蔡瑁、文聘、张允等辈,其他人基本担任副职。
忙碌的调动开始了,病情较轻的人晃晃悠悠拄着兵刃,病重的都是连滚带爬下船,还有几十人连着数日汤米不进,根本救不活了,干脆直接抬到后营等死。曹操眼看这般光景,心下不免彷徨,但仗还要继续打下去。在他看来己方虽然疲弱,但毕竟人多势众,制敌绰绰有余,周瑜的实力不足以长久相持,熬过这阵子必会有转机。
往来嘈杂间,曹丕、曹植挤了过来:“父亲,冲儿病了。”
“什么!”数千军士染病都不及这句话对曹操的触动大。
曹植惶恐道:“弟弟昨晚出去耍闹受了点凉,今早头上就有些发热,饭都没吃。”
曹操听说心头肉染病,这边的将士都不顾了,连忙跑去看儿子。曹冲与几个兄弟合住在一顶牛皮帐,这会儿里面黑压压站满了人,除了医官、仆僮,连中军几位将佐都来了。曹操一见更紧张了,推开人群挤到儿子榻边——却见曹冲没有病卧,只是盘腿坐着,粉嘟嘟的小脸是比平日稍微苍白了些。
“父亲……”曹冲想要行礼,却被曹操按住,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果然有些发烫,看精神也不及平日那般活泼。曹冲颇为晓事:“父亲无需担心,孩儿没什么大病,是大家太过担心了。”众人听他这么说,都不禁往后闪了闪身——这孩子的病确实看起来不重,但谁不知他是曹操命根子,倘有一差二错,中军之人谁负得起责任?有事没事也得来看看。
曹操也松了口气,见榻边放着一碗米羹,动都没动过,拿起来要喂给儿子吃。曹冲强打精神伸手抢过:“罪过罪过,孩儿岂敢劳父亲动手。”说罢端起碗来大口往嘴里送,三两下就吃个精光,还舔了舔嘴唇。其实此刻即便山珍海味到口中也味同嚼蜡,这孩子平素仁孝,故意做出吃得香甜的样子,让父亲安心。
可曹操岂能安心?儿子们住的这顶军帐暖烘烘,庖人所供饮食也比别处精细,即便如此都会生病,那外面的将士呢?想至此他发了话:“疫情严重,无干军务之人不宜久留。冲儿、林儿年纪都小,得赶紧启程离开。我看江陵、襄阳也未必保险,不如回谯县暂时安顿。”
听说回谯县,一旁侍立的老将曹瑜主动请缨:“是我护送公子们来的,还由我送他们回去。”
这曹瑜论起来是曹操远房族叔,为人倒挺厚道,却没什么本事,麾下之兵基本是谯县乡勇,官不小却没怎么打过仗,如今不太平,万一敌人有兵马游弋江畔,遇上不是闹着玩的,凭这位叔叔的本事,可不怎么可靠。曹操委婉道:“那就辛苦您老了。不过此去路远,我怕您照应不过来,叫仲康、伯仁他们领些兵一同去吧。”论忠勇有许褚,论亲近有女婿夏侯尚,有这两人陪同曹操才放心。
曹植在后面讪讪道:“军中还有不少尊贵之人,似宋仲子、邯郸淳几位老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