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瑜是否快追到,七军何时来援助,散佚的人马流落何方,这些曹操连想都不敢想,眼下最严重的危机是伤病和缺粮。自交战伊始瘟疫就是大问题,如今兵败逃亡,在这阴冷潮湿的沼泽密林里一折腾,染病的人更多了。现在他身边已集结了两万残兵败将,其中感染疾病的就小一半,每天都有士兵死在这荒僻野地里。粮食问题更严峻,离开乌林几乎把所有粮草都扔给了敌人,士兵身上不过是四五天的口粮,即便再省也吃完了,寒冬时节又不能采野果,无奈之下只能杀马。
曹操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神情呆滞地望着士兵杀马——阎柔费尽心机在幽州驯养的好马,没用在疆场上,倒填了肚子,暴殄天物啊。可是不吃它又吃什么?吃人?且不论人伦之道,都是身患疫病的兵,敢吃吗?今天算是填饱了肚子,可明天又吃什么?
“父亲,快吃吧。”曹丕举着一块刚烤好的马肉凑到他身边,这位大公子如今也没了平日的贵气,和士兵们一起摸爬滚打,一身白狐皮的裘衣都滚得跟地皮一个颜色。
马肉并不好吃,没有调料烹饪,又干又涩,还有一股酸臭之味,曹操嚼了两口便觉恶心,干呕了两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丞相,喝口水吧。”有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双手捧着一支水袋递到曹操面前。他的名字叫窦辅,乃是先朝大将军窦武的孙子,身世颇为传奇,流落荆州为吏,前不久刚被曹操辟用。这些天他时刻不离左右,与曹丕一起伺候曹操的饮食。
曹操接过水袋,不禁诧异:“嗯?怎么是热的?”
窦辅憨然道:“这是我刚刚煮好的开水。”
逃亡之际锅灶都没带出来,如何做开水?曹操正不解,却见窦辅自背后解下个小包袱,里面是一个烧得焦黑的兜鍪——原来他把兜鍪刷得干干净净,用它盛水在火上烧。
曹操感慨不已:“你真是细心周到,等走出这片山林,老夫必定重用你!”几口热水送下,曹操浑身暖洋洋的,又嚼起了马肉,正觉有了些滋味,忽听有人高喊道:“风!起大风了!”紧接着周匝士兵都欢呼起来,真比打了胜仗还高兴。
刮风并不新鲜,可要看什么时候刮。曹军被困云梦大泽好几日,始终是阴冷无风的天气,又没有太阳,所以才辨不清东南西北,现在起了大风,不啻来了支援军,要引领曹军走出困境。曹操把吃了一半的肉都扔了,抓起一根枯枝当拐杖,迎风走去:“东北!这方向是东北,一定能到江陵!”
风不来则已,一来还真不小,吹得众人衣衫飘扬。不过曹军上下都很兴奋,曹操父子当先引路,荀攸、桓阶、温恢等互相搀扶,士兵们一霎时也仿佛来了精神,所有人都跟着往东北走去。可是没走多远,忽听头上一个闷雷,风渐渐停了,紧跟着牛毛细雨簌簌而落。士兵们先是一阵呆立,紧跟着唏嘘声起,所有人都哭了。
曹操刚燃起的一点儿希望之火就这样被灭了,矗立在冰雨之中,心情跌落到谷底——风没有了,又下起寒雨,粮食吃光了,马也即将杀尽,莫非天亡我也?
可就在这时,有人擦去眼泪高声喊嚷:“那边好像有人!”
曹操第一个感觉是周瑜的兵马追到了,眼下他这支败军毫无战斗力可言,遇到敌人便是死。曹操甚至觉得有些欣慰,死在敌人刀下总比困死在林子里强。曹纯、韩浩、邓展都抽出兵刃护在曹操周围,就连身负重伤时而晕厥的史涣也拄着刀凑过来。
雨一起雾就散了,幽深的树林瞧得挺清楚,但见右前方的树木在摇晃,传来沙沙响动,看那松涛阵阵,显然不是百八十人的小队伍。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望着那里,也不知是等待搏杀还是最后解脱。
似乎过了很久,有一人骑着马出现在曹军面前,此人五十多岁,虽然衣衫破烂却还算干净,头上甚至还戴着峨冠。曹操惊异地叫出了一声:“蒯异度!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蒯越比他更吃惊:“丞相!您还没到江陵?”既而拨马大呼,“大家快来啊!丞相在这里!”不多时,一大群人从林子深处陆续走来,有王粲、傅巽等荆州僚属,将军张憙,连重病在身的蔡瑁躺在车上也被推了过来,还有千余名士兵。这支部队兵刃铠甲齐整,都背着鼓鼓囊囊的干粮袋,甚至还有几车粮草和军帐。
原来周瑜纵火之夜,蒯越等一干荆州属僚留守中军营,闻听寨中大乱,出外观看但见江畔火光冲天,还以为曹操已经撤了,遂涌出北门准备逃跑,恰与后营张憙所部一千多人相遇。他们这帮人大多熟悉荆州地理,便自告奋勇为张憙充当向导,不循沿江之路,而是北上入山,从隐秘的小路而逃。他们走的路安全隐蔽,却蜿蜒曲折,本应落在后面,但曹操被困云梦耽误了时日,故而巧遇。
蒯越听曹操说明困境不禁一笑:“丞相无需忧虑,属下精熟此间道路,常与荆楚之士畅游云梦。此处往北……”
“哪里是北?”这位大丞相正找不着北呢。
“便是您来的那边。”
曹操哭笑不得——原来自己南辕北辙了。
蒯越伸手指去:“一直下去涉过一片沼泽有条狭窄古道,可直通华容县,因为年代久远已被泥淖覆盖,不过我还是识得的。其实现在不过是时气不好,若逢阳春盛夏,风景宜人适于渔猎,有机会我再带您来……”
曹操连连摇头——这辈子绝不再来了。
曹丕也觉庆幸:“蒯大人,既然遇到您,先别忙着走了。我们的士兵已经断炊,若有余粮先分给大家,再支起帐篷睡上一大觉,养足精神才好赶路。”
“粮食帐篷倒都有,不过咱们可耽误不得。”蒯越的表情凝重起来,“昨天我们的斥候禀报,东面方向有刘备的人马出没。”
“什么?刘备的人马?”曹操惊诧不已。
“这一路我听乡人传言,刘备与周瑜合兵之际预留了两千精锐。周瑜纵火之夜,他率领这支部队涉过汉水,想从陆路袭击我军,想必现在已追到云梦泽了。我们也是紧赶慢赶,想尽快离开这里。”
曹操预料会被敌人追击,可没想到刘备会比周瑜来得还快,暗骂大耳贼坐收渔利老奸巨猾,如今败军无抵抗之力,碰上就完了。他立刻发话:“事不宜迟马上赶路,叫士兵抓些干粮,边吃边走!”
紧张的逃亡又开始了,所幸这次有熟知地理的蒯越带路,沿途顺利了不少。曹操这几天也疲乏了,曹丕、窦辅干脆把他搀到蔡瑁病卧的平板车上,叫士兵推着他二人走。
蔡瑁自那日无意间目睹曹操害死许攸,一直处于惶惶不安的状态,这一路虽然食水不缺,但毕竟在密林穿行受了瘴气,脸色苍白,眼窝都凹下去了。曹操瞧着他这惨模样,不住安慰:“你再忍忍,等回到江陵好好养病。”
蔡瑁深悔未把东南风之事及时告知,心中满是自责:“你将水军托付于我……我未能多加留心,实在有愧。”说虽这么说,他却仰卧在那里,始终不敢正眼瞧曹操一眼,唯恐看上一眼,就会把那些恐怖的情景忆起。
曹操抚着他胸口,叹道:“你突然染病,未能尽职也是人之常情。没关系,咱们是老朋友嘛。”
殊不知蔡瑁的心病比身病更重,最怕就是这“老朋友”三个字。闻听此语不禁颤抖起来,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曹操全不知晓,兀自念叨着:“孙权孺子和那大耳贼不过一时得势,要打败老夫可没那么容易。等我到了江陵招拢败军,再调七军人马,定能反败为胜!”
话说到这里,前面的部队忽然停住了。
“怎么回事?”曹操跳下车来。
韩浩回奏:“前面有一片沼泽。”
曹操步入兵群来到最前面亲自观看,但见漫漫林间却又一片漆黑的泥淖之地,有几个兵已经下去了,烂泥竟有齐腰深,举步维艰极难通过。曹操不禁皱眉:“没有别的路吗?”
蒯越也无可奈何:“这是最近的路,过去再向西就是华容古道。别的路也有,得从东北方绕,恐怕要耽误大半天路程。”
半天路程可耽误不起,已经得知刘备军就在附近,若是这大半天叫人家追上就麻烦了;可是硬从这里过,所有的士兵趟过去也得一两个时辰,多耽误一刻都是危险,这怎么办?这会儿后面的将领和大队人马也赶到了,曹操望了望那些病势不轻的老弱残兵,眼珠一转有了主意。
他走到那些疲病士卒面前,唉声叹气道:“前有沼泽后有追兵,眼看涉过这里就能脱难了,可叫敌人追上如何应付?你们这些人都已染病,不能再作战了。以我之见你们各负柴草下去填道,老夫命可战之士在后戒备,倘敌兵追至暂且抵挡一时。你们也不必作战,只要尽快把路垫好就行。众位觉得如何?”
这些兵面面相觑——这办法倒也使得,虽然他们身上有病,但背草垫道还是办得来的,何况是丞相亲自过来说话,一副商量的口吻,岂能不应允?大伙说干就干,有百余名伤病之士动手收集枯草,曹操不叫他们费事,反正马都杀了一大半,干脆把张憙带回的草料给他们分了,再加上些枯枝败叶,每人背了一大捆,下到沼泽里去填路。
曹操眼见他们陆续下去,悄悄走到韩浩、曹纯身边:“还有多少马,都集中到这边来,叫虎豹士都骑上,听我号令。”说罢慢吞吞又回到蔡瑁那平板车上,盘腿瞅着沼泽里的士兵。
不多时,韩浩、曹纯把所有马匹都集中过来,虎豹士各跨雕鞍,可谁也搞不清曹操在想什么。曹操也不说话,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沼泽里那些疲病之士。这些人毕竟气虚体弱,在烂泥里折腾半天才挪开步子,开始时垫的是边缘地方,后来渐渐散开,布满了黑漆漆的沼泽。
忽然间,曹操自车上一跃而起,对着虎豹骑喊道:“驰过去!”
韩浩、曹纯皆是一愣,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驰过去!”曹操又喊了一声。
这次二将明白了,瞪着惊恐的眼睛不敢相信。
曹操放声吼道:“违抗军令就地正法!驰过去!”
韩浩五内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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