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耳报神”在旁窥伺,怎敢轻举妄动?故而他在宫中理事慎而又慎,能不表态尽量不表态,生怕稍有差失授人把柄、招父猜忌,射猎实是韬光养晦之策。再者曹彰建立奇功声势大涨,曹丕身为太子不能统军出战,若再不借射猎展示一下,谁知他也有武略?不如此,何以服众?
所以曹丕白天跟山林野兽较劲,晚上回到府邸还得背着丁仪等人研究政务、军报,还要一封接一封地给军中写信,探问父亲健康,表达孝心。人人都觉太子优哉游哉,背后辛劳又有谁知?
朱铄接过缰绳,把马往后带;颜斐张罗亲兵抬猎物。曹丕又道:“别往后面抬,堆门口吧。明早挑好的给相国、太傅、少傅还有子文、子建送去,剩下的都交给朱铄,叫他赶车送往军营让夏侯尚处置。”以夏侯尚遏制曹彰虽未奏效,但也不是全无收获,夏侯尚打完这一仗再度跻身军界,如今也在中军统领一股部队,此番留守驻防;曹丕获得猎物都交给他,然后由他分送各营将领,或赐给士兵享用,这也是笼络军心的手段。
曹丕忙活一天,回到堂上已疲惫不堪,军报文书还在案头等着;只得脱袍卸甲,好歹擦了把脸,就拿过书简浏览——难怪行军迟缓,南阳郡造反了!
刘备如今的势力横跨荆益两州,固然孙权已与曹操达成妥协,但坐镇荆州的关羽亦是后患。曹操此番有意摧垮刘备,便不能仅作一面准备,他在启程之际也命驻守襄阳的曹仁整备军马,同时向南郡之地用武,即便兵力有限不能击败关羽,也要将其牢牢羁绊,避免其向蜀中增兵。曹仁遵令而行,怎料还未向敌动武,反倒先激出一场叛变。原来闹了两年瘟疫,南阳郡是重灾之地,曹仁筹划对南郡用兵,不但向民间加赋,还要增加劳役输送军粮。南阳民力本已大耗,此举无异于雪上加霜,宛城守将侯音、卫开因此组织百姓数千人,扯起反旗,擒拿南阳太守东里衮,又欲转投关羽。幸而东里衮得属下相救逃出宛城,也归拢一部分郡兵与侯、卫鏖战,正向南进军的曹仁也不得不带兵回转,先去镇压叛乱。
曹丕并不对这场叛乱感到担忧,荆襄之地有曹仁、吕常、满宠等得力干将,区区一股叛军掀不起多大风浪,但这对西征进程势必要有影响,恐怕对自己也有影响。他苦笑道:“恐怕南阳之乱不解,父亲便不能放心进兵。我也不能再打猎了,这节骨眼上若被人告上一状,当真是火上浇油,要小心了。”
颜斐又补充道:“只怕大王操心的远不止南阳之事,年初耿纪、韦晃等叛乱,他们可都是关中士人。大王还得趁屯军长安的机会安抚一下关中诸部。”
“是啊。”曹丕越发惨笑,“说要放手一战,可这千头万绪哪是想打就能打的?我都替父王苦恼啊……”话音未落,忽听后堂有一女子搭茬:“太子替大王苦恼,妾身又何尝不替太子苦恼?”说罢又是一阵清脆娇笑——曹丕的宠妾郭氏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郭氏生得体态丰盈身材高挑,俊眼秀眉顾盼神飞,高挽发髻斜插珠翠,孤灯之下越发显得肌肤如脂、妩媚动人。曹丕顿觉惬意,又见她捧了碗参汤递到自己面前,戏谑道:“这琐碎事叫丫鬟送来便是,何劳女王大驾?”
郭氏闺名唤作“女王”,听他取笑也不禁莞尔:“非是妾身琐碎,如今比不得从前,您与几位大人商量的都是军国大事。谁知哪个丫鬟嘴贱?若无意间听去几句,道听途说就不好了。”她不但美貌,且机敏伶俐颇有心计,为争储之事献计献策,又从不嫉妒,引荐其他美女给丈夫。因而曹丕对她格外宠信,甚至已超过了太子妃甄氏。
女眷不该参与外事,何况还是姬妾,但曹丕不怪罪,别人也不便说什么,又不宜听他们体己话,刘劭、颜斐都默默退出去,随手把门带上。曹丕见再无旁人,越发口没遮拦:“你这鬼灵精,还说怕丫鬟不保险,我看防的不是别人,却是防我吧?莫非你怕哪个俊俏的又被我看上,与你争宠?”
郭氏舀起一匙参汤喂进他口中,笑道:“这妾身倒不怕。齐桓公宫中七市、女闾七百,只要太子不嫌麻烦,我怕什么?”
“对啦。”曹丕忽然想起一事,按住她手腕,“今早司马孚说起,凉太傅的病恐是不成了。南阳出了乱子,这时候我想不出头也不行,恐怕要在中台忙上几日,太傅那边我抽不开身。你若得空与甄氏常到太傅府上走走,陪陪老夫人也是好的,总不能叫人挑我这太子不尊敬师长吧?唉!左右都得顾到,真是难……”
“奴婢又不是太子妃,这等事岂轮得到我?”
“谁叫她没长你这么巧的一张嘴呢!”曹丕朝她脸上捏了一把,“说吧,又送参汤又说好话的,有什么事求我?”他可不傻,见郭氏来献殷勤就知有事。
郭氏见他已识破,索性不瞒了
:“太子想必知道,妾身有个娘家弟弟在曲周县当县吏。这差事受累不讨好,如今鲍勋外放西部都尉,求太子给他捎个信,关照关照我那兄弟。”人尽其才物尽其用,鲍勋不善谋略又整日谏言,曹丕不胜其扰,请托钟繇把他外放为魏郡西部都尉——一来耳根清净,二来这样的人清清白白,在外为官反倒能给太子府增光,实是一举两得。
曹丕不住苦笑:“这忙我帮不了。”
郭氏夹住他膀臂撒娇道:“难道太子连这点儿手段都没有?”
“鲍叔业何等样人?莫说我,就是父王令他私情关照,只怕他也敢不从。”
郭氏却揽住他脖子道:“他终是咱府里出去的,又跟随您多年,总有些情面。再说我兄弟聪明伶俐得紧,不独唯亲,也称得起唯贤,您就嘱咐他好歹提携提携,给他多添几斗禄米也成啊!”说着已扎到曹丕怀里。
曹丕一抱上她如酥如玉的身子,便心醉神迷不忍相驳了,只道:“好好好,你这可怜见的。我就写封信,但是否管用还得瞧鲍勋,我做不得主。”
郭氏吻着他脖颈:“太子还做不得臣下的主?”
曹丕已欲火难抑:“我就做你的主……”摩挲她纤腰便要亲嘴。
“太子!有客造访!”窗外忽然传来朱铄的声音,甚是急切。
“可恶!”曹丕赶紧整理衣衫,没好气嚷道,“夤夜之间岂会有人造访?你小子是不是故意捣乱?”
“我哪还有心思说笑?”朱铄似乎很慌张,“刘肇、刘慈来了,在二门外嚷着非要面见您,这可怎么办哪!”
曹丕一听这俩名字,险些把怀里抱着的郭氏扔地下:“他俩来作甚?莫非奉王命?”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校事找上门绝非吉兆。
“好像不是大王所差。”
郭氏反倒先沉住气了,边整理衣衫边道:“卢洪、赵达死后二刘包揽刺奸之事,一留邺城,一随军中,极少凑一处。如今二人同来拜谒,又是趁夜造访。以妾身之见……是福不是祸。”
“是祸也躲不过啊!”曹丕长叹一声站起身来,“叫他们来吧。”
郭氏退入后堂,曹丕亲自动手把满桌军报、文书收入匣中藏好,又多点上两盏灯,这才开门迎候——夜色已深,寒露也下来了,整个院子黑黢黢、阴森森的,一股潮乎乎的凉气扑面。眼瞅着刘肇、刘慈这两个刁滑阴险的校事自黑暗中显出轮廓,曹丕的心怦怦狂跳,仿佛将要到来的是两只恶鬼!
“二位大人夤夜造访有何要事?”
哪知这声问罢,二刘趋步向前,直挺挺跪在他面前:“自今以后我二人生死皆系于太子矣!”说罢连连叩首。
可把曹丕闹蒙了,懵懂片刻,才明白这两人有意攀附自己,却又不敢当真:“这是作何?二位都是幕府重臣,快快请起。”
“唉!”刘肇道,“我等虽蒙鹰犬之任,实是一心一意忠于太子。在下有一份密奏,请太子莫要见疑。”
曹丕心念一动——刘肇本在军中,必是临时回京公干,莫非他得到什么对我不利的密奏?想至此再无疑惑,将二人拉起:“进来说!”
事情紧急也容不得客气,刘肇从怀里掏出卷文书,直塞进曹丕手里:“这是数日前大王亲书的手令,对太子甚是不利,幸而得辛毗、桓阶等人苦劝,此事才作罢。在下盗来请太子过目!”
曹丕拿至灯下一瞧,果是父亲手迹:
今寿春、汉中、长安,先欲使一儿各往督领之,欲择慈孝不违吾令儿,亦未知用谁也。儿虽小时见爱,而长大能善,必用之。吾非有二言也。不但不私臣吏,儿子亦不欲有所私……
这道手令似乎没写完,但就是这零零散散几句,曹丕已看得浑身冷汗。曹操有意把镇守寿春、汉中、长安的任务分派诸王子,若当真如此,曹丕危矣——此三处皆是攻守重镇,节制大量兵马,倘若其他兄弟接此要职,势力必然大增,若曹植、曹彰得此重任后果更是不堪设想!况乎令中还言“不但不私臣吏,儿子亦不欲有所私”,这话什么意思?是说谁才智高就能得到重用,还是说谁干得好谁就承继大位?那这太子当不当有何意义?即便承继之事不出意外,这些兄弟在外握权也是麻烦,轻则尾大不掉,重则祸起萧墙!
曹丕如是做了场噩梦,跌坐于榻,自
言自语着:“怎么回事……究竟怎么回事……”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三个月前父亲还拉着他手悉心嘱托,神情和蔼之至。可就是这短短的三个月间,竟然又变了,这究竟为什么?难道有人暗中进谗?即便如此,父亲也不会想出这等馊主意,诸子各领其事岂不是要步齐桓公五子争位的后尘?这不但危害曹丕,也危害着曹魏社稷啊!父亲究竟怎么想的?
刘慈见他不悟,叹道:“年迈人喜怒无常,不可以常理揣度。”这话够客气,言下之意——你别想了,想也没用,你们老爷子糊涂了。
刘肇道:“恕在下直言,大王实不该亲征。他自出兵之日便感不适,这两个月行军缓慢固因南阳之乱,也因大王身体欠佳踌躇不定,兵过洛阳竟耽误了十天之久。大王如此老病,又不见太子之面,绝非社稷之福。黄门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