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绝之听得暗自点头:迷小剑的气度果然大异常人。姚弋仲这番直言,任何领袖均是难以接受,而他居然坦然受之,难怪他能在短短年间,建立偌大事业,而且在强敌环伺之下,让麾下军民为他拼命尽心。
迷小剑又道:“我们的性命能不能全、羌人党能不能存,本非要紧,只是羌人党已是为羌人立国的表率,羌人党的旗帜断折了不打紧,但如果连名声也堕了,所有羌人的意志也就消失殆尽,再想立国,也就遥遥无期了。”
众人听见迷小剑此言,只是流泪,齐声哀求道:“迷豪,你身系羌人兴国重任,请以大局为重,请三思!”
迷小剑道:“我意已决,大家无需多言,请起。”
众人知道迷小剑言出必行,再求也是任然,只好重新跪坐,聆听迷小剑的吩咐。
“今晚大家各回其营,挑选十男十女,拂晓时分,我们便为这批羌人少年杀出一条生路。”迷小剑看着姚弋仲说:“赤亭羌是我们的第一大种,羌人党中任何两种人加起来也不及你多,你可以多挑一倍,二十男、二十女。”
姚弋仲躬身谢道:“多谢迷豪。”
除了易容站在迷小剑身后保护主人之外,所有人是围着长几跪坐,姚弋仲这一躬身,看起来跟匍匐伏地差不了多少。
迷小剑道:“刺史,明天这一仗许胜不许败,必须多仰仗你了。”说着从腰带掏出一根短短的令箭。
不消说,明天这场杀出血路的突围之战,是由武功第一的姚弋仲当大将军。
姚弋仲接过令箭,说道:“是。”即使是对着迷小剑,他的语气依然是冷冷的。
迷小剑的语气一向平平淡淡、客客气气,就在姚弋仲接下令箭后,他忽然脸色一沉,语带严峻的说。“姚弋仲,我有一事问你。昨天晚上,你是不是杀掉了三名赤亭羌的种人?”
姚弋仲没有否认,“不错。”
“他们可是奸细?”
“不是。但他们贪生怕死,想逃出城外,该死!”
迷小剑沉声道:“我曾说过,种人要留在羌人党,留在天水城,是他们的决定。如有种人不想跟我们一块死,想逃出天水城,只要不是去向敌人通风报讯的奸细,咱们只有欢迎,绝不阻挡。当然,他们能否逃出城外支雄、夔安、杀胡世家和鲜卑四强的夹击,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了。这命令你可以忘记了吗?”说到这里,语气严峻得似欲杀人。
姚弋仲摇头,“没有忘记。”
迷小剑道:“你既然没有忘记,那就很好了。”
姚弋仲道:“姚弋仲违抗了迷豪所令,自知有错,甘愿领受责罚,但我不服!”
迷小剑双目注视着他,“你有何不服?”
王绝之暗忖:他是堂堂一名酋豪,杀的是自己种下三名小卒,而你居然对他施罚,他当然不服了。
要知姚弋仲本来就是赤亭羌的酋豪,若非因为佩服迷小剑,加盟了羌人党,今天就算他把赤亭羌人杀上一千名、一万名,又关迷小剑什么事,如今迷小剑居然要他受罚,难怪他会不服了。
王绝之又想:值此险境,迷小剑还计较这等小事,挞责大将,怎令人心服?
谁知姚弋仲却不是如他所想的回答,“迷豪,你的想法,姚弋仲明白,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咱们面临绝境,只有同心合力共抗强敌,才有一线生机。如果让人民临阵脱逃,羌人党之亡不但是指日可待,可说是指时可待了。”
迷小剑道:“但人命关天,怎可如此轻视?咱们立党之时,曾立下誓言,事以百姓为先,人民不管可使不可使,都由之、知之,我们绝不阻拦,难道你忘记了吗?”
姚弋仲道:“我没有忘记。但若我不杀那逃跑的三人,必然会影响军心,甚至影响天水城十三万军民的生命。两害孰轻孰重,我还懂得分辨。”
迷小剑道:“你的心意,我明白。然而‘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羌入党既然说过以民为本,便该遵守信诺,为上者绝不能失信于民!”
姚弋仲道:“你的心意,我亦明白。”他突然伏地,大声道:“姚弋仲犯了军条,甘愿服刑。只是同样事情若再发生,我还是一样照杀不误!”
迷小剑问身旁的人说:“姚弋仲犯了何罪,该当受什么刑罚?”
他问的人是武都羌的酋豪武都一阳,在羌人党中掌管刑法。
由于他们每个瘦得像皮包骨,面貌上的特征全失,王绝之若不是看见他的腰间挂着五枚大小不同的环,也猜不着他的身分。
江湖上谁人不知,武都一阳的五环绝技,得其先人真传,称雄西羌,石勒麾下七大将军的郭黑田,即是被他以五环硬生生拉断颈项,首级飞脱而死,郭黑田的遗缺方才由今日的张敬顶上。
武都一阳正色道:“姚弋仲犯下‘弋’字第七十三条‘将军擅杀百姓,与民同服。’”
羌人的刑法,分为无、弋、爰、剑四大字,类似汉人的天、地、玄、黄。“弋”字的条文皆是军法。
迷小剑点点头,“寻常百姓杀人,该服死罪,对不对?”
他此言一出,众皆失色。一人大声道:“迷豪,刺史乃系羌人的第一高手,天水城的守城全赖于他,刺史绝不能死!”
这人正是刚才那粗豪的声音。王绝之见他胸口有着三条纵横交错的大刀疤,知道他便是当阗种的酋豪榆卑南。
冲锋陷阵,每每争先,杀敌逾千人,勇武冠绝羌人,由于他使一根丈八蛇矛枪,故有“羌张飞”之称。
迷小剑一说要杀姚弋仲,人人不服,但榆卑南心直口快,第一个说了出来。
却听见迷小剑叱道:“住口!我是酋豪,要施行军法,岂有你插口的余地!”
榆卑南显然对迷小剑极为服从,被他严词叱责,当下不敢再做声。
武都一阳开口道:“杀人者死,这是‘无’字的第一条所载,唯‘弋’字第七十四条亦载:‘将军因军事而杀人,可酌情减罪。’”
“姚弋仲杀的擅逃百姓,如此说来,不该服死罪,对不对?”
武都一阳点头道:“迷豪所言甚是。三年前,滇零种的先霸将军急行军往天膺,有百姓挡路,要他赔偿被军队踩坏的庄稼,先霸将军以‘妨碍军机’为名,杀掉了三名百姓,结果我判他五百军棍,另加一条左腿。”
迷小剑道:“先霸也未免太心急了些。百姓拦路,派人抬开他们,不就成了吗?至于毁坏庄稼,我们从来没有不赔还给百姓的,对不对?”
武都一阳道:“不错。先霸一直是我军的勇士,他即使断了一条腿,但跟敌人打仗时,还是勇往直前,不过只能让部下抬着去打。”
此时,另一人黯然接口道:“可惜先霸在昨天一役,被砍了九十多处伤口,虽然杀了百余名敌人,最后还是让支雄一刀砍成两截。”
说话的人是滇零种的酋豪零霸,先霸是他的种人,他的第一号勇士,痛失猛将,零霸固然伤心,但更伤心的是,先霸是他的亲侄儿。他的三名儿子均在此役丧生,如今连唯一的侄儿也阵亡,从此滇零嫡系再无血脉传承,怎不令他黯然神伤?
迷小剑又开口说:“先霸杀百姓时,是在太平盛世,如今却是非常时刻,情势有别,姚弋仲可以罪减一等。”
武都一阳道:“正是。刺史功迹显赫,陇右四州土地均经他百战而得,石勒麾下的三名大将张越、孔豚、赵鹿均是死于其手,天水这一役,他更亲手格毙杀胡世家的楚雄方乾象,战功之高,在党中无人出其右。‘剑’字第三条:‘有大功于民者,犯事罪减一等’。”
王绝之恍然:我正自奇怪,杀胡世家楚雄明明是三万六千顷太湖之王方乾象,怎地变成和玫,原来方乾象已在这一役战死,想来刚好和玫投诚,便由他走马上任,接任楚雄之位。
“很好,这样姚弋仲可以罪再减一等了。”
“正是。”
迷小剑道:“你且拟个判决来。”
武都一阳沉吟道:“我认为断腿之刑可以减去,五百军棍照受。不过目下军情吃紧,刺史身居重位,不宜受杖,不妨押后一个月,方才受刑。”
在场众人心知肚明,天水城多半再守不了一个月,姚弋仲这五百军棍也不用罚了。然而看见迷小剑对于刑法如此认真、公正,众人均是心悦诚服。
迷小剑点头说:“如此甚好,就这样拟吧。”
姚弋仲本来俯首伏地,忽地抬起头来,冷冷道:“天水城不知能不能再守一个月,这一月之后,未免虚应,姚弋仲甘愿立刻受刑。”说罢便解下裤子,露出白净的臀部。
迷小剑看着他,“既然你自愿受罚,我便成全你。武都,用刑!”
武都一阳恭声道:“遵命!”
毡帐内备有刑棍,武都一阳双手持棍朝姚弋仲的臀部打去。这刑棍足足有半个碗般粗,普通人要是打上三、五十棍,就算不被活活打死,也非得半身不遂不可。
昔年汉文帝因缇索上书废除肉刑,改以杖刑,其实刑罚更为惨酷,杖死者不计其数,可见杖刑之惨。
姚弋仲内功绝顶深厚,区区刑杖根本奈何他不得,然而他有心受刑,故意散去护身气劲,他虽练就一身钢筋铁骨,也给打得皮开肉绽,血渍殷然。
武都一阳能够以弱不受力的五枚圆环使出刚猛至极的武功,手劲之强可想而知。如非他谨守刑规,手上只使“力气”而不运“真气”,否则不用说五百棍,单只五十棍,就足以将姚弋仲立毙杖下了。
只听得“啪啪”连响,血肉横飞,众人看得触目惊心,连口气也不敢透出来。姚弋仲受棍虽重,却连哼也没哼上一声。
王绝之心下暗赞:“好英雄,好汉子!”
好不容易打完五百军棍,姚弋仲穿回裤子,裤子后面立即染红了一大片,刑棍也染满了血,鲜血一滴一滴的流到地上。
姚弋仲腰杆依然毕直,双腿却有些发软,但他的语气依然平稳冰冷,“迷豪,我有一条退敌之计。”
众人闻言脸上均露喜色。他们知道姚弋仲向来沉默寡言,却是言必有中,绝非不经深思熟虑而妄语之辈,他既说有计,便一定是条可行、可退敌的高计。
迷小剑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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