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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
建国大学塾务课长青本平进的办公室正面墙上,已挂上他与甘粕正彦的合影照片,十分醒目。青本平进并没有什么学问,甘粕正彦何以相中了他?用甘粕正彦的话来说,不学和无术并不成正比,有学无术、不学无术都不可取,青本平进是个“不学有术”的人,这很难得。他虽兼着建国大学的课,误人子弟与否,甘粕正彦并不介意,他看重的是此人的“有术”。据甘粕正彦掌握的情报,他远在东京帝国大学就读时,就是个“学奸”,专门监视学生动向,能说无术吗?
现在甘粕正彦就把建国大学的担子压在了青本平进肩上。他编导的这出戏正有声有色地上演。
青本平进已经听完了李贵的陈述,李贵脸上犹有泪痕。如果他家里不遭遇这突然的变故,李贵根本不会搭上青本平进的船,现在为救父亲,他就是“认贼作父”也在所不惜了,只有日本人能救他一家人。
青本平进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一边听,一边表示很气愤,又骂人、又擂桌子,他完全站在李贵一边,骂底下的人太不像话了,欺负建大的学生家长,就是欺侮建大,建大是这么好欺负的吗?
一听青本平进把他的家事和建大的荣誉相提并论,心里一阵阵热浪翻滚,李贵说了无数感激话,请青本老师为他做主。
青本平进叫他放心,表示这事他管到底了,还说来找他找对了。
李贵心底仍不踏实,问他父亲能很快放回来吗?
青本平进把纸和笔推到他面前,叫他把他父亲的名字、住址、出劳工时间、去向,都写下来,越详细越好。
李贵无以报答,边写边表态:“如果青本先生能把我父亲救出来,那真是对我们一家恩重如山,我就答应您从前提过的事。”青本平进暗喜,这真是不费吹灰之力啊。
这一次,青本平进反倒很平和了,他很仗义地说:“别这么说,现在救人要紧。”
李贵写完了,甚至趴下去要给青本平进磕头,青本平进一把将他拉起来说:“这是干什么,日本人也和你们一样,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嘛!”
李贵感激地望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晃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2
丸山彻二的校长室除了挂着生理解剖图和盛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器官标本外,桌上还架着军刀,还有一方巨大的出自长白山的松花砚,淡绿色,依原石形状雕成双龙戏水的模样,他还在砚端刻了一行小楷:康熙皇帝酷爱之砚。笔架是上好的酸枝木的,上面挂满规格不一的羊毫、狼毫笔,看样子他酷爱中国书法,四面墙上挂满他的手书,孔子的“三省吾身”与“日满精神一体”并列,显得不伦不类。
甘粕正彦和梁父吟浏览一番他的墨宝,梁父吟随口赞了一句他的汉字书法。但很有分寸,淡然的一句“很不容易”而已,在甘粕正彦听来,这不是褒,而是贬。他也觉得丸山彻二的书法还欠火候。
丸山彻二召来博役(打杂的)上茶,他谦逊地说:“写得不好,我从前是军医,练中国书法是想营造一种亲近感,是让学生体会日满和谐的一种尝试。”
梁父吟心想,这倒新奇。
甘粕正彦显然并不欣赏他的创举说:“如果让在满的日系人全部成为汉字书法家,就能实现一德一心,那就简单了,日本关东军也就多余了。”
一听不对味,丸山彻二忙改口,说:“我每天更重要的功课是全力向学生们灌输大日本的理念,让他们忘掉山海关那边的事情。”
甘粕正彦看了梁父吟一眼,“你这么说,梁先生是不舒服的。”
亡国必先亡其史,这是甘粕正彦的信条,他有机会就向在满洲的日本人灌输,不过,一般人只学了皮毛,并没领会内涵。所以甘粕正彦马上补充:“其实,日本人并非要消灭中国文化,恰恰相反,校长练习的书法,不也是中国国粹吗?我们提倡忠孝,也是中国文化的精髓嘛!”
甘粕正彦到底老到,比医大校长高明。梁父吟没出声。
甘粕正彦无意中看到丸山彻二桌上有一个小纱布口袋,打开,倒出些手指甲大小的饼干和花花绿绿的糠球,这是专门供应大中学校的糖果袋,这在战时物资极度匮乏的年月,也算是日本高层笼络学生的一种手段和恩赐,甘粕正彦常常对一些时政、国策提出批评,唯发糖果的小事他大加赞扬。他关切地问:“糖果袋能按时发下去吗?”
丸山彻二说:“前几年还行,现在常常难以为继了。”
甘粕正彦问他:“新京医大也能像建大那样,让学生吃上大米、白面吗?让满系学生也同样吃上细粮吗?”
原来,自从新总长作田庄一上任,他在建国大学实行了一系列针对中国学生的怀柔政策。上次学潮的导火索不就是伙食的三六九等吗?日系、朝系学生有细粮吃,满系学生却天天吃高粱米、大馇子,每星期只能改善两次。作田庄一暂时还办不到让中国学生也顿顿吃大米、白面,供应渠道有问题。可他来了一手“机会均等”,每天做二米饭,粗细粮两掺,中日学生一律平等,这一来,作田庄一赢得了一片赞誉声,日系学生纵有不满,人数少,毕竟兴不起风浪。
面对甘粕正彦的发问,丸山彻二很无奈地说:“我们哪有作田总长的气概和本事呀。”甘粕正彦不这么看,他说:“这要靠你们自己努力,必须要让满洲学生感到天皇的恩惠和温暖,感到自己是满洲未来的支柱,就是要有特权,让他们感到温暖。怎么可以不发呢?”
丸山彻二辩解说:“这不是我们能定的,文教部核定的资金日渐萎缩,连发操衣也得学生自己掏腰包了。”
甘粕正彦断然说:“这不行,回头我要照会文教部。”
丸山彻二急忙恭维他:“这真是太好了,只有甘粕先生知道教育的重要。”
一个军事教官拿着个文件夹子在门外焦急地走来走去,不敢进来。丸山彻二也装看不见。甘粕正彦发现了,对丸山彻二说:“校长先生,有公事尽管办,不要因为我在这里影响了公务。”
丸山彻二这才向外招手:“进来吧。”
教官跨进门,先向甘粕正彦鞠躬,看了梁父吟一眼,再向校长行礼,举着手里的文件夹子,请示丸山彻二,问这个是送警务司还是宪兵队特高课?
丸山彻二突然想起甘粕长官曾是满洲帝国第一任警务司长呢,就礼貌地先请甘粕长官过目。说罢离座,将文件夹子恭恭敬敬地送到甘粕正彦手上。
甘粕正彦打开夹子一看,是学生们用楷体、连笔字写的“日本必胜、中国必亡”的纸张,每张都有学生签名。他翻了一阵问:“让每个学生写这个什么意思?这有决定战局的作用吗?”他的口气充满讽刺。
丸山彻二校长解释说:“在医疗系女一年级甲班制作的飞行辅助木桶验收的时候,发现有一只上头写了八个汉字。属于反日标语。”
“这八个字对我们有利呀!”甘粕正彦的话刚出口,马上明白过来,“我懂了,学生写的是字相同内容却相反的八个字对吗?”
丸山彻二点点头承认:“是的,我不能让学生们照原样写一遍,那我也有罪过了。”
甘粕正彦明白,他是想请警察情报系统通过鉴定笔迹,抓出这个写标语的人。这是很容易查出来的。甘粕正彦当然不会干涉,也主张送去鉴定。在大学里,出现“日本必败,中国必胜”的标语,这本来是很严重的事件,岂能不查个水落石出?不过甘粕正彦想得更远,对学生怀柔重于惩处,怀柔的效果往往会更好,他们并不想在满洲待一段时间就走,人心是至关重要的。他随手把文件夹丢到桌上。
听了甘粕正彦的话丸山彻二又惊讶又新鲜,他过去从来没有这种思维定式,尽管现在还是囫囵吞枣,理解不透甘粕正彦的意思,他却赶忙说:“我全明白了,谢谢长官指教。”
这时换上了朴素学生装的白月朗出现在校长室门外,丸山彻二知道她是甘粕正彦上门来请的贵宾,不敢怠慢,忙讨好地起来招呼:“白小姐快请进来。”
白月朗故意调皮地说:“我还没喊报告呢,再说,校长室是从不允许我们踏入半步的。”这一说,弄得丸山彻二很尴尬。
甘粕正彦就势离座,准备往外走,他说:“那还是不破坏校长规矩的好。”当他发现白月朗不时地在打量看报的梁父吟时说,“白小姐,那天在拍摄现场,你不是见过他吗?这位可是鼎鼎大名……”
梁父吟打断甘粕正彦的话,说:“见是见过,她并不知道我是张三李四。”
白月朗嫣然一笑,忽闪着大眼睛说:“我认识,你不是大作家梁父吟先生吗?”甘粕正彦很意外,原来他们早就认识?
白月朗说:“认识他是在去年,严格说,那不能算相识,我在音乐堂听过梁先生演讲,为给梁先生鼓掌,手都拍红了。”
甘粕正彦以为她夸张地说说而已,拍手笑道:“好啊,又是梁父吟的崇拜者!我都有点嫉妒了。”几个人都笑了。
甘粕正彦说:“我们走吧。”
丸山彻二连忙挽留说:“这么忙,非得马上就走吗?我本来应当请甘粕长官吃顿便餐的。当然白小姐作陪了,难道长官不给我这个面子吗?”
甘粕正彦已大步走出去,正要登车的甘粕正彦半真半假地说:“若是白小姐愿意吃请,我不是不能考虑。”丸山彻二真的寄予希望地掉头去看白月朗。白月朗倚在车门上回望,二楼教室的窗户大敞开着,陈菊荣、张云峰和同学们全拥挤在窗口,笑着向她招手,白月朗也向他们摆手,她用揶揄的口吻打趣丸山彻二校长说:“请我一个人行,若把我们一年甲班全班都一起请才行,最好上国都大饭店或武藏野料理,我会赏光的。”甘粕正彦哈哈大笑,弄得丸山彻二没法表态,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三人上了奥斯汀汽车,疾驶而去。
3
傍晚的建国大学人工湖畔,常给人一种朦胧的感觉。林木沐浴在霞光里,水汽在绿树丛中流淌,看书的大学生们时隐时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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