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傍晚的建国大学人工湖畔,常给人一种朦胧的感觉。林木沐浴在霞光里,水汽在绿树丛中流淌,看书的大学生们时隐时现。李贵和张云岫都拿着一本书,漫步在夕阳余晖里,围着栽植着垂柳和落叶松的湖堤走。李贵几次想张口说话,一见张云岫不爱兜揽的样子又欲言又止。张云岫还是忍住了,既是李贵主动约自己出来,不会是一言不发地散步吧?他有这个雅兴吗?
李贵尴尬地笑笑,突然冒出一句:“我知道,大家都看不起我。”这从哪儿说起?张云岫说谁也没看不起他呀。再往前走,张云岫看见白刃正坐在蒲草丛前边看书,蒲棒已经有三寸长了,抽出绿叶,像一根根香棒。张云岫便向他打了个招呼。
白刃也同李贵打招呼说:“这位同学好像姓李,也是你们班的吧?”
李贵忙说:“是,我叫李贵,你不认识我,你是学生自治会会长,我认识你。”
白刃笑笑说:“出来走走好,湖边空气多好啊。”这纯粹是敷衍了。他们二人又沿着湖边往前走。
李贵说话的口气有点自怨自艾:“大家也是该看不起我,我承认自己胆小,想大,大不起来呀!没办法,贫寒人家出身,没见过世面,又没有撑腰的,能进建大,知足了,恨不得天天烧高香,生怕有什么闪失。”
张云岫倒很宽厚,他安慰李贵:“你不必自责,各有各的活法,没人怪你。我知道你只希望平平安安地混到卒业,弄个县长当,已是平步青云,都够本了。”
张云岫字字句句都说到李贵心里去了。李贵不由得脸红。上次闹学潮,他一个人如同离群孤雁,他觉得对不住大家,他确实吓坏了,不敢和他们一起绝食,怕失去好不容易获得的天堂。但他毕竟是有羞耻感的读书人,事后想来,总觉得没脸见人,这只是与青本平进达成某种默契前的状态。现在,为了救父亲,他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来见张云岫,李贵明白自己比游离正义抗争之外更卑鄙。可他没办法,他只能在内心里宽慰自己,就这一次,这是孝心啊!
张云岫说:“胆小,怕惹事,这都可以理解,怎么做,是每个人的权利。但是有一点是不能忘的,我们是中国人,中国人不能失去中国人的尊严和良心。”
这话像一根钢丝鞭狠狠地抽在李贵心上,心在渗血。他只能违心地赞叹:“你说得对,真让我无地自容!”他也信誓旦旦地表白,“下次再有这样事,我第一个站出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怎么听,张云岫都觉得他的话言不由衷,不得要领地斜了他一眼。
李贵见张云岫眼里藏着不信任的成分,就表白自己也是热血青年,也不甘心当亡国奴,心底其实挺羡慕张云岫他们的。
张云岫忽然有几分警惕了,他说:“我有什么可羡慕的,和你一样,不也是亡国奴吗?”
李贵进一步说:“可你们在抗争。我心里有数,大家背地里在干着大事……”
他所说的“大事”极其敏感,双方都明白何所指,这游戏已经接近危险指数了,张云岫不能承认,立刻打断他:“这不是空穴来风吗?有时候大家出于义愤,有些激昂言辞是不假,可没听说私下里有什么活动。进了建大都很用功,谁不想出人头地?可不能凭臆测胡说呀!”
李贵很失落,这证明他还是不信任自己呀,其实,他嘴上不说,心里明白。最后李贵鼓起勇气表态:“我想好了,也想和先进青年一样,加入到你们当中,这也是洗心革面啊!”
张云岫突然朗声笑起来,笑得李贵有点发毛。张云岫说:“你可真能抬举我,我可没你那么敏锐,不知道建大校园里还有你说的这种事,依我看,都是各怀心腹事,各有各的小九九,你别再胡思乱想了。”大门在李贵面前重重地被关死了,想不到张云岫这么不好对付,他好失望。
4
晚饭后的空闲时间,女学生们在寝室里自由活动,有洗洗涮涮的,也有缝缝补补的,洗头的、洗脚的,各忙各的。陈菊荣和两个女生弄了个小电炉子,把切好的土豆片放到电炉子上面的铁板上去烤,烤得黄中透焦,屋子里弥漫着香味。
级长周晓云催促大家:“动作麻利些,快到默祷和上晚自习的时间了,还有谁没回来?”
陈菊荣翻弄着土豆片开玩笑,喊“没来的,举手”。
周晓云过来制止她:“你又偷着弄电炉子,这不是惹事吗?你这臭毛病是改不了啦,总是滑马掉嘴的,你天天挨骂还不长记性。”
陈菊荣把一片烤好的土豆片扔到口里,自我解嘲地说:“我属猪的,是记吃不记打。”她一开吃,好多女孩子伸手来抓土豆片。陈菊荣不在乎,“反正日本学生又不住一起,除非咱这里头出汉奸。”有人说:“都几点了,咱们的大明星还没回来?不会是夜不归宿吧?”也有人说:“别让梁父吟拐跑了呀!白月朗可是最崇拜梁父吟的呀。”
有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说:“白月朗不来,晚上点名这一关怎么过呀!”
“这才叫杞人忧天,”陈菊荣说,“晚点名能把白月朗怎么着?她就真是夜不归宿,校长也不敢说半个不字。甘粕正彦是皇上顾问,又是总理大臣顾问,进皇宫、进关东军总司令部如走平地,在新京南岭打个喷嚏,整个新京都得吃感冒药,谁敢惹他?咱们月朗成了甘粕正彦的座上客,那是走了红运了。”
周晓云为白月朗庆幸:“白月朗早就想当明星,这回遇上伯乐了。”
陈菊荣说:“白月朗也就是灵,那天谁看出演鲍二家的手表穿帮了?只有她眼尖,一下子出了大风头。”
有人附和她:“说得是呀。满映那些红星,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个能比得上白月朗的。”
也有人持不同看法:“当电影明星又不是青楼女子,光有脸蛋、腰条就行啊,得看她会不会演戏,导演说声哭,人家大明星那眼泪来得可快了,跟自来水似的,那叫真功夫。”
陈菊荣顶了她一句:“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会演戏。”
不知谁冒了一句,“那个甘粕不安好心咋办?白月朗长得太漂亮、太出众,换了别人,甘粕正彦会这么破格?”按她的说法,甘粕正彦是有所图,是在下套。这话说到女学生心里去了,反倒没人出声了。
过了一会儿,话题又转了,开始探讨白天有惊无险的那桩奇案,今儿个校长为啥让全班中国学生写两遍“日本必胜,中国必亡”?
这也是周晓云的一块心病,她说:“说不准,看那阵势,不像是什么好事。”一向爱抢话的陈菊荣对这个话题好像天生反感,她怪同学们吃饱了撑的,讨论这个没劲。
正说到这,上晚自习的号声响了,号声回荡在校园里。日系舍监在外面扯着喉咙喊:“各回各位,坐在床上默祷,然后上晚自习。”
号声一响,陈菊荣连忙拔了电炉子插座,藏到床下。在寝室里洗衣服的、洗脚的全停止了,上铺的爬梯子,下铺的把洗脚盆用脚钩到板铺下,人人正襟危坐,闭上眼睛。
舍监一进屋就抽鼻子,厉声问:“烤什么了?谁又偷点电炉子了?”
陈菊荣忙举手说:“是我妈捎来的烤土豆片。”说着举起一片给舍监看,“可香了,老师尝尝吧?”
女生们哄笑。舍监伸手打掉土豆片,点了一下她的鼻子说:“又是你,捣乱鬼!你再闹,我关你禁闭。”
陈菊荣吐了吐舌头。舍监叉着腰站在当中大喊:“不准笑!默祷,要为死去的皇军勇士的灵魂祈祷!不能想别的,听见了吗?”这时不知是谁,突然放了一个响屁。这下子可乱了营,女生寝室里爆出无法抑制的笑声,有的人笑得躺在床上打滚。舍监又吹哨又跺脚,也无济于事。
正在舍监无计可施的时候,门外忽然拥进十多个持枪的日本宪兵,为首的是中佐,他厉声问:“谁是陈菊荣?”女生都预感到要坏事,屋里静极了,没人出声,陈菊荣邻铺的两个学生下意识地挪挪身子,本能地想遮挡住陈菊荣。
生性刚强的陈菊荣站出来,“我是陈菊荣,找我干什么?”宪兵中佐打量她几眼,说请她到宪兵队说话。说罢一甩头,上来两个宪兵,一边一个,架起陈菊荣。
周晓云站了出来:“我是级长,你们这样带走人是不行的,我得去报告级任老师和校长。”
中佐不屑地说:“这个不用你管!”说着又一甩头,宪兵拥着陈菊荣往外走。同学们一片喊声,“陈菊荣!”“陈菊荣!”
陈菊荣倒很镇定,回头对周晓云小声说:“我没事。”女寝室里传来的大呼小叫声很快惊动了隔壁的男生,张云峰、唐庆华等人都跑来了。唐庆华带头要找宪兵司令部说理去,凭什么无故抓人?
张云峰更为陈菊荣担心说:“别说没用的了,得找人救啊,再晚了,还不得打个半死呀!”
唐庆华提议:“去找尾荣义卫先生吧,他虽是日本老师,还有正义感。”
张云峰说:“得,还不如去找西江月老师。他是名人,跟上层交往多。”
不知什么时候,丸山洋子和矢野美夫等日本学生也围过来,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看笑话。丸山洋子直接把大家的隐忧捅开了:“陈菊荣肯定是书写反日标语的抗日分子,不杀头也得送思想矫正院!”
矢野美夫在一旁添油加醋:“没错!你们能救她出来?她是罪有应得,早看陈菊荣是个战时不良分子。”张云峰火了,骂矢野美夫放屁!
矢野美夫说:“你敢骂人!”扑过来抓住张云峰的衣领,挥拳就打。张云峰也不示弱,两人扭作一团。随后,又有两个日本学生上手,唐庆华等人便也扑上去,打起了群架。恰这时,尾荣义卫来了,他四十多岁,面孔白皙,一根胡须也没有,一副太监面孔,他是教国语(日语)作文课的。他左拉右劝,喊不许动手。他的话声音不高,却很有分量,打架双方都住手了。
鼻子冒血的矢野美夫一指张云峰几个人说:“他们全是反满抗日分子,都该抓起来!”
尾荣义卫说:“胡说,若他们都是,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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