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说的在理,冯月真愣了一下,还是感到很害羞,又很为难。
这时,显然张云岫已经打开了外屋门,只听来人对他盘问:“叫什么?干什么的?”
听张云岫回答:“俺叫龚建国,是镶牙院里打零杂的。”
“拿国民手账来。”警察很横的声音。
见钟鼎一直焦灼地注目着她,冯月真已经没法再犹豫了,她忙把自己的行李往钟鼎跟前一拉,把两床被子重叠盖上,钟鼎悄声说了句“难为你了”,他迅速脱去了卫生裤、衬裤,只剩背心裤衩了,冯月真也不敢看他,慢吞吞地脱卫生裤。
这时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正向后屋传来,有人问:“后面住的是谁?”
听张云岫回答:“是钟医生、李医生夫妇。”
就在警察用枪托撞开门的一刹那,冯月真一咬牙,把卫生衣也甩了,只剩了胸衣,她钻进了钟鼎的被窝。钟鼎伸手搂住她,做出十分亲密的样子,冯月真像发虐疾一样,浑身抖了起来,脸孔燥热。
来查夜的人有十多个,有保甲长引领着。后面几个是警察,前边的是日本宪兵。
日本宪兵一进来就淫邪地笑,一个小个子问:“他们是夫妻吗?”
保长说是真的,他肯担保,说吃过他们喜酒哪。
另一个日本兵说:“这对男女是不是正在交欢啊?那我们打扰了,多有不便。”
宪兵和警察们淫邪地大笑。冯月真气得蒙上头。
保长打圆场说皇军是开玩笑,叫他两人别介意。他冲炕上说:“钟大夫,没法子,例行公事,把国民手账拿出来让他们验验就完事了。”
钟鼎便显得很不情愿的样子从被窝里钻出来,咝咝哈哈地下地,从桌子抽屉里取出证件递过去。几个警察和宪兵传看后才算完事,其中一个说:“对不起,影响你们交欢了。”他们在哄笑声中离开。
披上衣服的冯月真低着头,钟鼎说:“这帮畜生,这就是他们带给我们的文明。”
2
显然张云峰不想就敏感话题同杨小蔚攀谈下去,但杨小蔚却说:“你就是不敢承认。我明说了吧,我怀疑你是山里抗联。不然,老百姓谁敢带枪?那不是找死吗?”
张云峰说:“你别信口开河,想害我呀?”
杨小蔚说:“我巴不得你是,那就更崇敬你了,红胡子先生。”
张云峰正色道:“这玩笑不能再开了。”
杨小蔚说:“好、好,你用得着板起脸来吗?我不会再多嘴了,但你是山里干那个的肯定没错,我又不出卖你,你怕什么!”
张云峰哭笑不得地说:“又来了,你再胡猜,我可不客气了!”
杨小蔚说:“嗬,你有能耐冲日本人去使呀,别欺负自己同胞。”
张云峰真拿她没办法。
杨小蔚叫他不必害怕。若是去出首,奖金少不了。
张云峰索性说:“枪一露了,已经是死罪了,死罪加死罪也是死一回呀。再说,天一亮,你我就各奔前程了,你想找都找不着我。”
杨小蔚突然说:“连我都想跟你走,这才不白活一回。”
张云峰当然不相信,撇撇眉说:“你到新京来,是要找你的心上人,岂能不找?”
杨小蔚也有几分犯愁,新京是伪满国都,人山人海,张云峰说的也是,这不是大海捞针吗?
张云峰给杨小蔚出了个主意,说:“既然你的未婚夫一定在新京,那就好办,他离不开医院、诊所,从明儿个起,你不妨见着医院就进,不管大小,也不管是国立、省立、私立,早晚有碰上的时候。不过,我也担心,若是他变心了,找着又能怎么办?”
杨小蔚说:“我是新女性,也不会赖上他,但他总得给我一句话。我杨小蔚不怕未婚夫变心,他也不是那样的人。”
张云峰说:“你真是土命人心实,人家变心还告诉你呀?”
杨小蔚嘴上说他不会,心里也不能不画魂儿。他出走前这一阵子,的确有点可疑,鬼鬼祟祟的,说话也常常含糊其词。
张云峰帮她分析道:“真若变了心,可是危险了,十有八九没戏了。”张云峰想了想,“反正我不马上走,没事时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也帮你找。”
杨小蔚喜出望外,她说:“我就知道你会帮我。”她打了个哈欠,“困得不行了,我得睡一觉了。”
这时外面传来公鸡啼鸣声,张云峰看一眼发白的窗户纸,说:“你听,公鸡都打鸣了,天快亮了,还睡啥!别睡了,我上新民胡同请你吃锅贴。”张云峰说。新民胡同的锅贴虽说是素馅的,里边却有肉,卖的买的都心里有数。“你听跑堂的端上来就喊‘素馅大锅贴,馅大皮薄,您尝尝’。他站你旁边还问一声,‘有没有肉馅的香?’吃客全都笑,都说比肉馅的好吃。知道这叫什么?这叫鬼子哄弄宪兵队。”
杨小蔚笑起来,他这一说,杨小蔚现在就馋了,困意全消,拉着他马上要去新民胡同吃锅贴去。
3
忠灵塔坐落在兴安桥外,周围是一片荒草、灌木,已经远离城市了,但今天这里却很热闹,建国大学、医大、工大、师道大学及各国民高等学校全都列队来到这里,山坡上满是黑鸦鸦的人群。
高约四十米的忠灵塔正面是前任关东军司令官菱刈隆大将手书的“忠灵塔”三个汉字,写的是隶书。基座上放置着代表神祗的日本军刀,塔前有铜铸灵牛,牛背上镌刻着满洲国疆域图,还有日本号称“大大洲”的构成版图。
各路学生肃穆拜祭后,从左往右,开始把队伍拉走。医大队伍尚未动。陈菊荣疑惑地问周晓云:“今儿个不是祭扫忠灵塔的日子呀!”
站在队伍一旁的训育主任松本宽代训斥道:“不准说话!叫你来祭拜,你就得来。”
队列当中不知谁发现了新奇事,指着忠灵塔大叫:“快看哪!”
所有学生都踮脚张望,原来不知是什么人在忠灵塔花冈岩上用臭沥青写了几句顺口溜:
初一、十五塔门开
牛头马面两边排
阴魂厉鬼当中坐
阎王爷快把东洋鬼子全请来!
学生们开心得大笑。忠灵塔是死人祭奠场所,顺口溜说把鬼子全请来,这可不是好话,难怪学生们笑。当然日系学生会反感了。
看那油漆,没沾半点灰尘,油汪汪的,显然是昨天刚涂写上去的。校长丸山彻二和松本宽代恼怒地大叫:“不准喧哗取笑!”
松本宽代忙跑过去,找了几个宪兵搭起人梯,卸下枪刺刮碑上的油漆字。刮了半天,虽不彻底,也马马虎虎没那么显眼了。
丸山彻二很耐心地对学生们进行现场教育,告诫学生们:“同学们应该知道,我们的皇军正在太平洋作战,每天都有忠于天皇的灵魂到忠灵塔和神社里安息,我们一有机会就应当祭拜。据精确统计,新京忠灵塔里供奉着以前关东军总司令武藤信义大将为首的战殁官佐共一千三百六十名,同学们不能忘记这些英雄,也不该忘记我们的敌人。待一会儿,大家就会看到我们的敌人了。”
“这是什么意思?谁是敌人?”学生们又惊讶又奇怪,互相猜测议论着,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
建大方阵里,有谁嘟囔一句:“谁是敌人?中国人都是。”
白浮白嘘了一声:“乱讲,这里只有满洲人!”
一个学生撇撇嘴:“瞧他那奴性样,就怕树叶掉下来砸破了脑袋。”
另一个说:“若不怎么得了个‘白协和’的外号呢!”
白刃听了,很觉脸上无光,但笑容依然挂在脸上,仿佛那些令人难堪的辱骂是一种褒奖。
离忠灵塔不远的一处低洼地,是一片沼泽,塔头甸子相连,水洼里杂草丛生,很荒凉。当各校学生队伍在洼地高坡上排好方阵后才发现,远处山岗上早已布满军警人员,还架着歪把子轻机枪、无座力迫击炮,如临大敌。
医大队伍里,日系教师尾荣义卫站在学生前面。他是知道内情的,对今天的举动很反感。他对丸山彻二发议论,杀抗日者,让大学、国高学生都来看,什么意思?杀鸡给猴看吗?据我看,这种教育必然使学生更加反感、更激起民族仇恨。
丸山彻二的脸色很阴沉,说:“我好意劝尾荣先生最好闭嘴,你屡出反战言论,对我不利。”
尾荣义卫之所以发议论,是因为来自文教部的统一命题作文。按上级命令、各大学、国民高等,今天回去,每个学生都要写一篇《法场纪事》的命题作文,尾荣义卫认为不妥,只会适得其反。
丸山彻二校长心里很不痛快,甚至斥责尾荣义卫:“你不是大和民族的子孙。这是文教部下来的指令,我警告你,不能带头抵制,不能唱反调。”
固执的尾荣义卫坚持己见,一字一句地说:“我授课的班级,绝不会让学生写这篇文章的。”
丸山彻二恼怒地瞪了他一眼,没有多说。
4
作田庄一的座车来得很晚,下了车,他就站在建国大学方阵最后面,然后发现了白浮白,就凑到他跟前。
作田庄一问白浮白:“怎么没到一国高去督率,却站在建大后面?”
白浮白说:“一国高那里有松冈副校长呢,我放心。”
作田庄一点燃一支烟,又亲手替白浮白点上烟。二人吞云吐雾一阵,作田庄一像是征询意见地问:“看杀人现场,回去令每个学生写感想作文一篇,这主意怎么样?”
白浮白一时猜不透作田庄一的好恶,笑着说:“要我说真话吗?”
作田庄一说:“听假话我何必问你。”前几个月,张景惠配合军方,试图用几万学生顶替罢工的煤矿工人,作田庄一就是听了白浮白的话,直接去找了梅津美治郎,才撤销成命的,请北大教授来讲学,也是白浮白的建议。
白浮白慨叹道:“你到底是日本高层中最开明的人。在我看来,看杀人,吓唬人,很笨拙。真正的反日者吓不住,草民不吓自退。”
作田庄一拍了白浮白肩膀一下,那是赞许的动作。“我之所以来迟了,就是去找他们了,推来推去,最后才弄明白,这主意竟是张景惠出的。”作田庄一摇了摇头,觉得意外。当然,对日本占领者来说,这是正中下怀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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