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着手里的笔,张景惠问白月朗:“写几个什么字为好?”
白月朗来前,丸山彻二交代要写校训,她不认可,就叫总理大人看着写吧,但不一定写日满一德一心。
张景惠自嘲地说:“写得太滥就不值钱了,和大街小巷的中将汤一样了,我也不好题仁丹、中将汤啊,那倒顺手。”白月朗咯咯地笑起来,刘月也忍不住乐了。
张景惠在砚台墨池里濡着笔锋,转过头看着她说:“词还得你出。”
“那总理大人题孔夫子的有教无类吧!”白月朗暗想,如果丸山彻二有异议,她可以推到张景惠身上。
张景惠问:“是哪几个字?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白月朗用钢笔写了这四个字,对他解释说:“简单说,不管什么人,都有受教育的权利。”
张景惠想了一下,说:“这倒不犯毛病。”于是写了“有教无类”四个字。
张景惠他放下笔,看了看,顿觉十分满意,说:“还是孔夫子高明,日本人也没想出这四个字来。应该来个推而广之,明儿个让文教部发令,每所国高、优级小学也都悬挂上这四个字。”
“挂匾易,真正做到‘有教无类’却很难办到。”白月朗说,“听说在满洲国,上初级、优级小学的孩子不到总人数的十分之一,而上国高的连百分之一都不到,什么时候可以做到有教无类呀?”
张景惠没法作答了。
2
张云岫是在张云峰走后第三天来到南关大车店的。他向一个套车的老板子打听杨小蔚住在哪一间?问他认不认识。
车老板昨儿个刚住下,说不知道,叫他去找别人打听。
他又去问账房先生,那人停住拨拉算盘珠子的手,往鼻梁上推了推老花镜,告诉他,杨小蔚刚结账,也许在房间里收拾东西。
张云岫按账房先生指点找到杨小蔚的房间,杨小蔚正背了个包出来,一下子迎面撞见了张云岫,像见到老熟人一样惊喜地叫道:“是你?你上大车店来干啥?”
“当然是来找你呀!”见她背着包像出远门的样子,就问她,“这是要换旅馆呀,还是要回奉天?”
“我留在新京不走了。”杨小尉兴冲冲地对张云岫说。见他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就狡黠地闪动着一双大眼睛说,“没想到吧?我就跟那一对狗男女纠缠到底,别以为我是个省油的灯。”
“这何苦呢。”张云岫说,“值得吗?再说……”
杨小蔚又哈哈笑了说:“你真以为我会那么没出息呀!我昨天去闹一场,不过是出口气而已,今后啊,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张云岫这才放下心来,说:“早这么想早心净了。”
“说到底,你是镶牙院的小伙计,肯定是来给他们当说客来的,怕我再去大闹镶牙院呀?”
张云岫摇头否认,说:“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杨小蔚一脸兴奋地对他说:“告诉你一件事,奉天护校我不想念了,已经托人转到新京医大来了,托门子混了个旁听生,旁听一年,各科都及格了,明年正式考。我现在退了房,想上文具店买点钢笔、本子什么的。马上要住校上课了。”
张云岫很是惊讶:“没想到你挺有门子呀,这么轻而易举地上了新京医大,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说到过程,杨小蔚却有点轻描淡写,只简单地说“有人帮忙”。张云岫既然来了,也不好站在弥漫着马粪味儿的当院说话,反正买文具也不忙,房子退了,可以延迟到上灯前,还可以到屋里坐会儿。张云岫接受了她的邀请,跟杨小蔚进了她的屋子。
一进屋,张云岫才发现,她租的破房子四处漏风,连窗户纸都破破烂烂的。张云岫觉得杨小蔚倒是个能吃苦的丫头。
见他嫌房屋简陋,杨小蔚说:“就这破地方,磨破嘴皮讲价钱,还五块钱一晚上呢。”她把唯一的一张长条板凳移过来,请张云岫坐下,问,“你要不要烧壶水喝?”
张云岫笑了,“这不是杀鸡问客吗?你别瞎忙活了,我不渴,我急着说正事。”
“什么正事?”杨小蔚看他的表情,一猜便知,“还是来充当说客吧!你有话直说。楚天一想怎么打发我?”
张云岫说:“明跟你说吧,我可以担保,钟大夫和冯大夫确实是清白的。”
“清白是什么意思?”杨小蔚尖细的柳眉一扬,“你这话很让人费解,他们就是结了婚也不等于不清白呀。”
张云岫解释所说的“清白”:“就是说,他们……根本没住到一起,当然是‘有名无实’的意思。”
“这不是越描越黑吗?两人都钻进一个被窝里了,还要标榜清白,谁能证明楚天一是柳下惠坐怀不乱?”杨小蔚便问张云岫,“告诉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认为钟鼎变心了、骗你了,你才去大闹的吗?我现在告诉你,钟鼎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听明白了吗?”
杨小蔚怎么能明白?张云岫说的怎么能让她相信呢?张云岫亲口对杨小蔚说过,开业那天鬼子来查夜,看见他们俩睡在一个被窝里。“那都是一场误会。”张云岫急了,把事情全讲了出来,“事后我才明白,那是遮人眼目的,我也问过冯月真大夫,她说两个人一个炕头一个炕梢分开睡,怕查夜的怀疑有假。”
杨小蔚说:“你是说,他们是假结婚,假夫妻?”
张云岫说:“一点儿不错。”
杨小蔚根本不信:“天下会有这样的事?这不是拿人生大事开玩笑吗?为什么要假结婚?在骗谁?”
张云岫当然不好说出真正的原因,还是强调为了遮人耳目。他解释说:“当时西江月出事,也要抓冯大夫,冯月真无处藏身,躲到钟鼎的镶牙院避风。一男一女在一起不方便,朋友就出了这么个主意。你放心,总会水落石出的,我只希望你在没弄明白前不要再闹,那样做,有可能会葬送了你所爱的人,将来你会后悔的。”
杨小蔚低下头不说话了,张云岫这几句话她听进去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在奉天时,钟鼎的某些举动曾令人费解,总被蒙上一层神秘色彩,好像总有瞒人的事,莫非他是地下反日组织的人?那他的反常,包括不告而别,包括改名换姓跑到新京开镶牙院、包括假结婚……就都好解释了。
见杨小蔚低头不语,张云岫多少放了心,离开这个话题,有共同兴趣的当然只有张云峰了。张云峰走后,杨小蔚回到大车店,好像少了点什么,她跟张云峰脾气相投。杨小蔚冲张云岫索要张云峰的地址,张云岫说弟弟可能还在路上,有了准地方,再告诉杨小蔚。
张云峰真的还在行旅中,告别哥哥,带着比生命都宝贵的药品,一路晓行夜宿。这一天,张云峰来到柳河县的三元浦,他要从这里进山,把带回来的药品转运到蒙江县那尔轰抗联后方医院去,三元浦是必过的日本兵哨卡,伪国兵也配合值勤,为防范有给养、药品接济抗联,这里的卡子是最严的。
换了长袍马褂装束的张云峰骑着一匹枣红马过来了,柳河地下党联络站还派个“跟包的”(搭档)跟着,俨然是个阔商人。到哨卡时,人们排长队过关,日本兵、伪国兵和宪兵队虎视眈眈地搜查每一个行人,吆喝着:“先验通行证、国民手账,所有行李、包袱都必须打开,东西要全部倒出来。”有人外出带几个包米面饼子也要没收,还要挨几个嘴巴。这还不算,男女要分别进入木板皮搭建的简易棚子里,人人都脱光衣服,一丝不挂,日本人害怕人们在裤裆里夹带私货。
轮到张云峰过关,他先掏出哈德门香烟请宪兵们抽,又不慌不忙地示意跟包的小伙,将马背褡裢里的《皇帝诏书汇成》一本本搬出来,搬了一半,宪兵露出了微笑,摆摆手,示意可以放行,也不用脱裤子了,他说了一句:“这才是良民!”
一个国兵马上讨好地帮张云峰向褡裢装书,帮跟包的搭上马背。
3
新京医大下去“终日实习”的学生陆续返校了,个个晒得黝黑,疲惫不堪。休息了两天,星期一复课。
周一这天,杨小蔚也开始了旁听生的生活,她恰好被编在白月朗那个班,杨小蔚是个自来熟,有白月朗引见,她很快与女同学混熟了。学校院子里人来人往。最引人注目的是本馆大楼正门处新悬上的一块匾,“有教无类”。令白月朗始料不及的是,刻匾时,在张景惠的“有教无类”四个字旁,加了一行字,是用日文写的:为大东亚共荣而苦读。落款是关东军司令梅津美治郎,校匾变成了中日合璧,不伦不类。进楼的学生必须在匾前鞠躬,这块匾引得好多同学观看议论。
夹着刚发的书本,杨小蔚和陈菊荣、周晓云等人走来,陈菊荣羡慕杨小蔚白白净净的脸,说:“瞧这白白嫩嫩的皮肤,你晚来半月,躲过一劫。”
杨小蔚明白:“你说的这一劫是指繁重的体力活吧?”
“那还用说,挨点累还在其次,我最受不了的是毒日头。”陈菊荣指指脸,又撸开袖子叫她看胳膊,“看吧!都晒成黑炭一般了,脱过两层皮了,简直黑得掉地下都找不着。”
周晓云说:“就你话多。”
她们也站到了校匾下,陈菊荣一吐舌头,“孔子的话怎么和大东亚共荣联上了?这不是风马牛不相及吗?这是中日大拼盘!若在饭馆里,这道菜该叫杂烩。”周晓云四下看看,拉了她俩一下,生怕被人听见告了密,那就惹麻烦了。
这时,值日生日系女学生丸山洋子神气地走过来,冲她们喊:“要鞠躬,这是校训匾!”
没办得,周晓云等人只得对着匾鞠了一躬。陈菊荣鞠躬的度数最低,见丸山洋子走了,她开始埋怨白月朗:“真是没事找事,跑到总理大臣那请来这么一块匾,又多了个鞠躬的地方,如今念书啊,腰太硬了还真不好办,最好安个轴承,转动起来灵活。”周围几个女学生全乐起来。
周晓云训斥她:“就你俏皮嗑儿多!”
只有杨小蔚欣赏她,“她才思敏捷。”
陈菊荣也挺喜欢杨小蔚,说:“你到我们班旁听,是找对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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