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操场上,口号声越来越响,接着又传来警报机声、汽车声。建大二十三塾里,心神不定的李贵又一次来到窗前向外张望,只见外面来了很多军车,有警察厅的、有关东军的,也有伪国兵,都是全副武装,日本兵、伪国兵和警察如临大敌,散开后,迅速将校园团团围住。
李贵看得心惊肉跳,庆幸自己没上张云岫的当,他是土包子开花,不容易,送他上学时,爹的话像楔子一样楔进他心坎里:“小子,咱一脑袋高粱花子的人,脑瓜皮薄啊,吃亏是福,啥事别出头,出头的椽子先烂,别跟日本人作对,心里骂他八辈祖宗,嘴里得抹上蜂蜜,挑好听的说。人在屋檐下,怎敢不低头?等混出个人模狗样来,腰杆直了,再喘大气也不晚。”他叫不出这叫什么哲学,但他知道适用。他可不图虚名、不图一时痛快。
李贵赶忙拉上窗帘,坐到桌前,打开一本书看,嘈杂的声浪还是不时地击穿他的耳膜,他心烦,他也害怕孤立,怕被同学看不起,他团了两个小纸团堵住了耳朵。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建大塾务课长青本平进走了进来。李贵一见,忙毕恭毕敬地起立。
一身戎装的青本平进面带笑容,手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说:“坐下,别拘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叫李贵,对吧?”又像屁股底下有弹簧一样,李贵弹了起来,说:“是的,青本长官。”
青本平进和颜悦色地问他:“学校都闹翻天了,你还能冷静地坐在塾中看书,不明白你怎么想的呢?”
李贵实话实说:“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是乡下人,能考上建国大学,村里人都说,那是家里祖坟冒青气了。”
“冒青气?是什么意思?”青本平进觉得有趣,“冒青气和参加绝食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李贵解释:“冒青气就是坟上有龙气,是要发达的征兆,形容好事。我不能不珍惜呀,若是跟人瞎起哄,日后不能出人头地,也对不起爹呀。”
看起来,李贵明白那些莽撞学生是在拿命运赌博。青本平进夸他是个孝子,孝子也是青本平进敬重的人。李贵本以为青本平进会夸他与日本人亲善之类,青本平进话锋一转,却对他这样提示:“可是你想没想过,你这样做,你会成为离群的孤雁,别人会唾弃你、孤立你,甚至骂你汉奸,你会很不舒服的。”
李贵没想到日本课长会从这个角度提出问题,他很难判断青本平进的本意,就低下头说:“我也明白,可没办法呀。我不能自毁前程。”
青本平进平和地给他摆出路,“你完全可以同他们一样,去静坐示威,去绝食呀,人家不就不会用白眼看你了呀。”
这话显然出他意料,李贵可不傻,这一定是来套他话呢!李贵理解,教官在说反话,所以李贵连忙表示,自己的心愿就是好好念书,不敢不务正业。他本想多说几句讨好日本人的话,一来违心,二来怕传到同学耳朵里,自己背上汉奸骂名。
没想到,青本平进说自己说的是正话,完完全全是正话。他不希望李贵被人看不起,被同学指责为胆小鬼。
李贵才不上当呢!他可是真心不想参与这些的呀,他只想平平安安地念完书,也不枉一生一世。再说了,静坐、绝食,那是跟当局过不去,也不会原谅他、放过他的。青本平进点头,却没有夸奖他的忠诚,反而提出一个两全的办法,让李贵照样去参加他们的绝食、示威,又可以不惹怒日本人。
李贵很是困惑,喃喃自语地说:“左右逢源?这怎么可能,哪有这样美的事!”
青本平进却坚持说:“事在人为嘛,好事还是有的。”
望着青本平进,李贵等待下文。青本平进是有代价的,譬如,李贵把探听到的消息告诉日本人,谁是罢课、绝食的领导人,背后有什么反日组织参加,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在活动……这样,他们就不会歧视李贵,日方也信任李贵,这难道不是一举两得、左右逢源吗?
当奸细?告密?李贵突然明白了,蓦地站起来,惊恐地说:“不,不,我不当这样的小人。”青本平进还想再说什么,李贵惊恐地用双手捂住了耳朵。
8
坐落在长春欢喜岭忠灵庙南侧的建国大学并没有校门,两个硕大的方型石墩雄踞两侧,这便是门了,别具一格。正对大门前方,是雄浑壮观的大礼堂,悬在屋檐下的大匾,写有“养正”二字,底下有张景惠的题款,那两个字一大一小,很不协调。
刚走到门口,陈菊荣和张云峰都震惊了,他们根本无法靠近,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建国大学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
校园里,学生们静静地列成方队坐在操场上,横幅上大书“绝食抗议”字样,还有“坚决驱逐法西斯总长尾高龟藏、训育主任沟口建一”“惩办打人凶手沟口建一”等标语。白刃就坐在绝食方阵里,张云岫也在其中。
张云峰和陈菊荣徘徊着不能进校,没想到引发了如此大规模的学潮,其他大学倒常闹学潮,控制极严的建国大学闹学潮,这可是头一遭。陈菊荣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不过随后又叹息连连,看这阵势,素馅锅贴也白买了,递进去,张云岫也没法吃呀。
张云峰也格外振奋,像小孩子过大年,早把送吃的这事丢到了脑后,一个劲儿竖大拇指,说建国大学不愧王牌大学,做出了楷模。他甚至说,医大、农大、师道大学应当马上声援。陈菊荣却很担心,望望荷枪实弹的鬼子兵和警察、国兵,担心他们会动武,开杀戒。日本人什么事干不出来呀!
法不责众,张云峰说日本人总不敢把绝食学生全抓了吧?
忽然,远处有刺耳的警笛声传来,他们扭头一看,只见长街上开来一长串汽车,摩托车开路,护卫着国务总理张景惠的坐车。
张云峰指着一辆黑色雪佛兰车说:“看见没有?零号。”新京人谁都知道,零号那是国务总理张景惠的车。
陈菊荣很沮丧,“这个哈巴狗,他跑来凑什么热闹!”
经张云峰提醒,陈菊荣这才想起来,张景惠是建国大学挂名的总长啊,尾高龟藏虽然管事,只是副总长。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不来,日本人能饶了他吗?既然挂了总长的名,样子多少还得做一下。
陈菊荣听张云峰叫张景惠为“总长”很觉奇怪,同样的大学为什么建国大学不叫校长、副校长,却要叫“总长”呢?
张云峰也不知原委:“也许表明建国大学的不同凡响吧?这是伪满洲国培养高官的最高学府,自然与众不同。”
陈菊荣了撇一下嘴,“怪不得别的大学‘满系’学生不能吃细粮,建国大学的中国学生却能与‘日系’生一样吃粳米、白面呢,原来奴才也分三六九等。”她很不服气。听了她的话,张云峰只是乐。
这时,包围校园的军警已经让出通道,张景惠的车队直趋入校。穿着一身协和服的张景惠已经显得臃肿,又戴上一顶水獭皮帽子,显得滑稽。他下了车,在日本人总务厅长星野直树、宪兵司令岸信石斋和警察总监齐知政、副警监孙德超等一批日满将校的簇拥下,登上了堆满积雪的讲台。上台前,他见学生队伍前竖着一溜标语牌,都是打倒尾高龟藏和要求与日本、朝鲜学生待遇平等的口号。
示威的学生如同没看见,没一个人站起来。为了讨好日本总长,张景惠接连放倒几块插在雪堆里的标语牌,可他一上了讲台,那些标语牌又照样竖起来。
张景惠双手插在水獭皮套袖里,望一眼静坐在雪地里的学生,拉开了他那靠卖豆腐练就的尖嗓子拖腔:“他妈拉巴子的,大冷的天,你们这是何苦呢?听说没什么大事,为了吃大米饭的事?小事一桩啊。想吃大米白面,就得熬啊,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你看我,手里有特别配给通账(粮食供应簿),鸡鸭肉蛋管够,得熬啊!”
学生队伍中不知谁先乐出声,接着爆发了一阵哄笑声,海浪般在人群中滚来滚去。星野直树皱起眉头,与岸信石斋耳语。
张景惠有点恼羞成怒了,他一跺大皮靴说:“放肆,你们太不知好歹了!我好歹是你们的总长,你们动不动罢课、绝食,这不是给我上眼药吗?再说了,肚子可是自个儿的,谁挨饿谁知道滋味,是不是?这样好不好?我担保,你们马上去上课,我跟日本人说情,弄一顿大米干饭、猪肉炖粉条子,你们甩开腮帮子、垫起大牙,管够一顿,解解馋,怎么样?”
台下的吴连敏手当喇叭喊道:“我们怕撑着,若吃得像总理大臣一样,跟肥猪似的,没人当亡国奴了!”
学生了门夸张地拼命大笑。继而有人喊起了口号:“滚下去,汉奸!张景惠和尾高龟藏一齐滚蛋!”
张景惠一时狼狈不堪,他回头有些委屈地对星野直树说:“你看咋样?我说不来嘛,非让我来,连我一样叫他们当猴耍了。我是没咒念了,要杀要剐由你们吧,我也别再当这个总长了,王八掉灶坑——憋气又窝火!”说罢跳下讲台,一脚踩滑,摔了个四脚朝天。学生队伍中又一次掀起哄笑声。星野直树哭笑不得。
9
冬天白天短,才下午四点,天色已近黄昏,路灯都亮起来。下自习的铃声响了,新京医科大学阅览室里的学生陆续出去用晚餐了。
陈菊荣仍在看书,西江月从书库里间走出来,来到她面前,用手指头敲敲桌子提醒她看墙上的挂钟,到吃饭时间了。
陈菊荣有几分慌乱,忙合上书,双手盖住,说:“是西老师呀!这就走。”正要把书装进书包,西江月想接过来看看,问她看什么书。陈菊荣躲闪着不让他看,说是专业书。她把封皮冲他一亮,是一部《实用内科学》。
西江月脸上露出明显的嘲弄笑容,劈手夺过,扯去封皮,原来是一本《中国之命运》,封面赫然印着作者蒋介石的名字。须知,这本书在伪满洲国是绝对的禁书。陈菊荣脸色骤变,下死力往回夺。
正这时,一个日籍教官走过来,陈菊荣更害怕了,却不料西江月没事人似的把那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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