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刘宗祥记下来的。别人听了没有,刘宗祥心里有数,但是,他是认真听了的。穆勉之发言的内容,其实是大家都很关心的题目:汉口的商家如何扎成一团,形成一股合力,把督鄂祸鄂的齐满元赶走。当然,穆勉之提出的办法,一点新意也没有,无非是有力出力,有钱出钱,无钱无力的出智。这个会,到会的都是有钱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钱财之间也。刘宗祥很明白穆勉之发言的要害。
当然,他也听出了穆勉之讲话的弦外之音:你们都得听我穆勉之的这一劝,否则,以后出了么麻烦,可能要哭到我穆勉之跟前来!
刘宗祥还注意到,牟兴国坐在会场上,穆勉之发言的时候,这位前革命党人,不断现出微笑。这是一种鼓励性质的微笑。发出这种微笑的人,对微笑对象的观点和人格并不表示赞同或佩服,只是他做出的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据主持这次聚会的汉口华商联合会会长周伯年介绍,牟兴国是作为武昌省城那边楚兴公司的代表与会旁听的。联系到牟兴国曾经在刘园碰壁,联系到牟兴国整垮谢子东的恒昌公司,联系到穆勉之取代自己做了立兴洋行的买办,刘宗祥把穆勉之与牟兴国用一条线串拢来了。
“搞个半天,原来是他们串通起来了哇!看来,是想把我整熄火咧!”
一旦明白敌手是谁,藏在哪里,用的是什么套路,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刘宗祥忽然有了一种特殊的轻松感。他晓得,穆勉之要在汉口商界像个人物,真正出人头地,还有一段艰难的路要走。是么雀子吃么虫。穆勉之自己可能一时还不清楚,别人为么事不想听他发言,而刘宗祥是很清楚的。穆勉之根基太浅,穆勉之的口碑不怎么好。虽然生意场如战场,十八般武艺都可以上,只要您家赚得到钱。
但是,生意人毕竟有生意人的道德规范。你可以不遵守这种规范,但是,绝大多数遵守规范的人也可以瞧不起你。鸦片买卖,当然也是一种生意,而且,对这种有伤阴骘的勾当,当局也是眼开眼闭,但汉口绝大多数华商,都不做这种“折寿”的生意,当然也绝对瞧不起做这种生意的人。这就是穆勉之一开口说“各位同仁”、“各位朋友”,下面就炸场子的原因。正经商人,谁愿意承认和一个鸦片贩子是同仁是朋友呢?只不过,生意场还讲究个不串行、不坏人买卖的行规,所以,也不会有人当面说他,挤兑他。
“我们不听你的,也不坏你的财路,这就是蛮对得起你了。嘿,你还不自觉,一盘狗肉,还硬要当作头道菜往桌子上端;一只阴沟里头的老鼠,硬要往秤盘子上爬。”刘宗祥听到,周伯年兀自嘀咕。
“嗨嗨,真是的,自己的屁眼一直在流血咧,还跑来给别个诊痔疮!也不把心摸着想想,自己做了点积德的事冇!”
汉口田瑞泰酱园的老板,绰号“添一把”的田易发,把嘴凑到刘宗祥耳边,瞿瞿哝哝地说。这番话,虽然带着一股子腌大蒜的味道,听起来还是很舒服。
第五节
对于李长江,刘园已经是一个颇为遥远的梦了。
李长江自己都很怀疑,关于刘园的回忆,怎么会这样缠绵:那片桃林还在么?那可是秀秀种的咧!这不是收桃子的季节了,更不是桃花盛开的季节了。“桃之夭夭,烁烁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读书对于李长江,本来就是半路出家。
古文底子很浅的李长江,脑子里忽然闪出这么一首很古老的情诗来。哦,这是秀秀那天吟哦的。那真的是桃花烁烁其华的时节。今日的李长江,当年的李家大花子正在给桃树除草松土,秀秀在往桃树上刷石灰杀虫。锄草松土和刷石灰,都免不了触动树干,大花子和秀秀,也就免不了沾惹上一头一身的桃花。可能是触景生情罢,秀秀吟诵起这首诗。她也是不久前由冯子高教会背诵的。李长江还记得,他当时一脸的汗。可是,当秀秀朝他递过一条手巾的时候,他却像一头受惊的壮牛犊,朝一边跳了过去,惹出秀秀一串银铃样的笑:“嗨,真是逃之夭夭咧!”
李长江是到刘园来会刘宗祥的。吴二苕的妻子芦花告诉他,她的男人陪先生出去了,晓得李先生要来,他们马上就转来的。有了这点空隙,李长江就自己到刘园随意走一走,面对这熟悉的环境,也有一点物是人非,韶华不再的感慨。特别是有些当年的细节,似乎硬是挥之不去。
也是,当年的大花子,到哪里去了呢?李长江伸伸胳臂,踢一踢腿,仿佛要用这个动作,找回当年的李家大花子,又似乎在用这个动作,摆脱掉回忆的影子,回到今天的李长江。
“大花子哥,是你么?”
声音分明在身后,但李长江却没有立即转过身来。他觉得,他似乎突然又回到了十六七岁的豆蔻时节,他又变成了那个一见到秀秀就脸红、秀秀随说什么他都点头的大花子。噢,秀秀,这分明是秀秀么!秀秀,还是那个秀秀么?好像是为了让这种久违了的恍惚多留一瞬,也许是担心今日的秀秀与昨天的秀秀太不一样。
他心中的秀秀,毕竟是昨天的少女呀!
只有李长江自己晓得,为了保持这一分独有的回忆,自从有了组织,离开了码头,就一直没有和秀秀见过面。他有和秀秀见面的机会,也有和秀秀见面的由头。
但是,李长江就是这样一个外表粗豪而内心极细腻的男人:过去了的,就让它过去罢,就像江河的水,流走了就流走了。只要有一份很舒服的记忆,有一份很甜的回忆,就很好了。
“大花子哥,是您家么?”
身后的声音,由于增添了“您家”,就增添了生硬的成分。李长江不禁心头一震。不能由于自己的任性和自私,破坏了这一次难得邂逅的平和心境。
“哦,秀秀,噢,是秀秀哇。”
眼前的确是秀秀。还是鹅蛋形的脸,削挺的鼻子,小而丰润的嘴,不大但却长长的朝眉梢飞过去的眼稍。在秀秀的脸上扫了一遍,李长江的眼光就躲闪开了。秀秀比过去丰满了。李长江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一片绿荫的桃林里。梅树成荫子满枝。这好像是那个文人雅客的诗句呢,噢,这和“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有异曲同蕴之妙咧。李长江朝桃林狠狠地眨了眨眼睛。他有些瞧不起自己了:么时候了哦,你是来做么事的哟,么样尽想些不相干的东西呢!
“噢,秀秀,刘先生回来冇?”终于,李家大花子远去了,李家大花子回到了李长江。“我们约好了的,有蛮重要的事情要谈咧。”李长江知道,秀秀参与刘宗祥所有的大事,他也就不对秀秀隐瞒自己今天的来意了。
“回来了,我就是来喊你……来请您家的唦。”
“秀秀姑娘,李先生,刘先生催您家们快点咧!”芦花把地踩得一阵咚咚响。
芦花为吴二苕一口气生了五个伢,可也怪,这个牛高马大的女人,至今仍然高大得身材匀称,人也没有显出摘了葫芦藤就枯的衰相。
李长江是来动员刘宗祥参加驱逐军阀齐满元活动的,或者说,李长江是来动员刘宗祥向铁路工人的驱齐活动提供资助的。从生意的角度看,李长江和前几天穆勉之在汉口华商联合会上发言的内容没有什么差别。都是要刘宗祥出钱。都是说为了驱逐祸鄂殃民的齐满元。但是,在刘宗祥听来,这完全是两回事。
“您家是说,前些时,华商联合会也动员您家们参加这个活动?别的我不清楚。
我是想咧,都是为把齐满元这个王八蛋赶走。这个事是个大事,也不是哪一个人,哪一个方面就能做得到的。是要蛮多方面的人一起办。既然是这样,刘先生就参加那边活动,也是一样的。”李长江发现,刘宗祥已显出几分老态了。也还不到五十岁罢,应该是男人的巅峰期呀。透过刘宗祥依然衣冠楚楚整整齐齐的穿着,透过他依然白皙的肤色,李长江似乎看到了刘宗祥身心交瘁的疲惫和病容。
都说他有钱,是汉口生意做得最大最有气派的,看来,也不容易咧。有钱也有有钱的苦,无钱也有无钱的乐。这话说得有道理咧!想到这一层,李长江的话里,谦和中多了一些怜悯的成分。当然,李长江的任务就是动员刘宗祥出钱。汉口这边的铁路工人,已经为增加工资、反对虐待工人,罢工好多天了。工人一直和当局僵持着。
慑于半年前铁路工人罢工的威力,齐满元这次不敢动用武力。齐满元发现,最近的形势对他很不利。反对他的,真正的力量不是这些出臭汗的工人。工人算什么,妈妈日的,老子的枪刚举起来,他们就吓得屁滚尿流了!工人罢工,妈妈日的是做别人的枪筒子,是盯着老子这只碗的政客们的工具!这些不甘心外地人督鄂的湖北政客,真正的可恶之极!老子看得清清楚楚的。老子这次再也不做妈妈日的傻事了。那些政客就想引老子又朝这些傻出汗的开枪,把镇压工人的罪名再加到老子头上。算了,也捞得差不多了,三十六计,老子溜之乎也为上。你们要罢工,就罢去吧,看你们能把肚子罢饱?反正老子也不想在这里待了,你们要罢多久就罢多久吧!罢工吧,想打过来抢老子地盘的湖南蛮子,也没法开过来,好让老子不慌不忙地走啊。存了逃之夭夭的心思,齐满元对这次铁路上的罢工活动,反应冷淡,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这倒有点像朝一匹老母猪身上打了一拳,老母猪开始还受了点惊吓,但立即就理解成是在给它抠痒,而拳头咧,却兀自在那里疼好半天。
这就是李长江不得不求助于刘宗祥的原因。什么叫骑虎难下?这大概就是了。
秀秀的眼光一直在刘宗祥和李长江之间转来转去。平心而论,秀秀没有接触过几个男人。少女时节就跟了刘宗祥,那时,李长江李汉江,当年的李家大花子小花子,都只能算是少年玩伴,根本谈不上有什么男女之思。秀秀记得大花子一看她就脸红,她至今仍新鲜地保存着这一份回味绵甜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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