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仍新鲜地保存着这一份回味绵甜的记忆。真是变化大呀,他都成了铁路上做工的头脑了。这个一天都难得说两句话的男伢,现在几会说话哦,真是个人物了。只是,为么事还不成个家呢?这么出风头的人,晓得有几多姑娘伢喜欢他哟。一想到这上头,秀秀盯住李长江脸的眼光,就有些发呆。
刘宗祥没有多注意秀秀的神色。他内心生出一种少有的兴奋。虽然是要往外拿钱,而且,还是无偿的资助,但是,刘宗祥以一个生意人的机敏,很快就意识到,这也是一次很好的投资机会!
刘宗祥的脑袋瓜子,从商业和政治不同的角度,在高速运转——同牟兴国不愉快的周旋,要不是冯子高,我刘宗祥早就成第二个谢子东了。牟兴国为么事没有直接向我刘宗祥下手?主要是因为我刘宗祥有像冯子高这样地位很高,但又很清廉的革命党朋友!政治资本这东西,跟妓女好有一比。年轻水灵,加上几分姿色,就是卖笑女的资本。这段青春资本很短暂,很有限,必须抓紧。
一旦人老珠黄,这个所谓的资本就没有任何价值了。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人生的残酷处。好在政治这玩意和青春还有些不同。青春对于一个人,只有一次,去而不返。政治可以朝云暮雨,反复无常。长可以长到几百年,短也可以短到几十天。你看那个袁世凯,不是像个陀螺屁股,在那把什么洪宪皇帝的椅子上,只坐了不到一百天么!
同冯子高的交往,刘宗祥认识了过去的革命党,在李长江身上,他看到了如今的革命党。
“革命,这两个字倒是一样的,看样子,里头还不晓得有几多不同。这可能有点像包子,外头看,都是差不多的包子,里头包的东西,往往不一样。到底有何差别,就只有包的人自己晓得了。这就与我刘宗祥冇得么蛮大的关系了。我只要晓得,像冯子高噢,李长江哦,有这样的人参加的革命党,不会坏事,这就行了。
我是做生意的,跟不会坏事的革命党打交道,向他们的‘业务’里头投资,我就不会折本。”
无论如何,刘宗祥总是个生意人。
第六节
一层铅灰色的云,很均匀地铺在东边天上,把刚刚有点麻缝亮的天色,又蒙上一道深色的帷幔。何时才能天亮呢?太阳在出来之前,又多给了人一份神秘和期待。
这恰恰是炎夏汉口一天中最凉爽的一段光阴。疲惫的汉口,酣梦沉沉。
汉口人热天睡觉,对于床具,不甚讲究,也不可能很讲究。关键在于占一处轩敞的位置,最好是小巷口,或是小街小巷的十字路口处。但这样的位置,对于住得挤密挨密的街巷人家,总是显得太少太少。这就使得占一处恰当的睡觉位置,成为没有或不能出门挣钱养家的老人和半大孩子的一项季节性劳动。每当太阳还刚刚滑到西边一点点呢,小巷子虽然摆脱了太阳直接的烘烤,但还在蒸腾着暑气,这些以老人和半大孩子为主的劳动力,就开始了睡觉的准备工作。有脚的竹床,无脚的竹片子床,有脚的木板床,没有脚的木板子、门扇,填街塞巷摆成了奇特的床具大汇展。尽管准备工作做得很早,但真正睡觉,真正睡着,却要到午夜之后。不管占的位置多么好,在汉口炎夏的高温中,发挥的作用并不大。这就有了可能是全中国最早最朴素最自发最经济最卫生的夜生活。住在江边、汉水边的人家就好多了。无论多么热,江上河上,总时不时有潮润润的风吹过来。风,而且是潮潮润润的风,真是老天爷对炎夏汉口人最大的恩赐咧!像牛马样地奔忙了一天,像猪狗样地混了一肚半肚子的食,流出来的汗,比喝进去的水多,装进肚子里的气,比吃进肚子里的食多。有什么东西能够抚慰疲惫的肉身和疲惫的心灵呢?一碟花生米,或一把枯黄豆,二两汉汾酒,固然也是不错的东西。但偌大一个汉口,有几多人享得起这份福呢?江上的凉风,天上的明月,自然是最好的了。
好就好在它们不要钱。
汉口人实在太累了,汉口人实在活得不容易,所以,此时此刻,粘贴在西边天隅的那一弯残月,虽然自己也很憔悴,但还是用很有怜悯意味的眼神瞄着酣睡的汉口。
炎夏汉口人酣睡的这一段好光阴,也是某些人做某些事情的好时机。
汉口的玉带门,本是旧汉口城的第一个城门。芦汉铁路修通后,这里建了一个车站。这是个不怎么使用的车站,主要供调车用。一行人匆匆忙忙进了车站。没有办任何手续。他们无需办任何手续:比这时辰还早一些的午夜时分,人数不多的一伙军人,悄悄接管了这平日根本不上客的车站。昨天傍晚,正当汉口人热火朝天搬他们每天必搬的各色床具时,一辆机车开进了车站,挂上了早就停在这里的五节车厢。这五节车厢,外表都显得很陈旧,油漆斑驳,很多地方生着很难看的黄褐色的锈斑,像是拖到这里来修理的样子。这一行匆匆的特殊乘客,默默地站在火车边,盯着十来个搬运工模样的人,从一辆汽车上往火车里转卸行李。从搬运工沉重的脚步可以看出,这些行李都很沉重。从行李主人盯住搬运工的专注神情,可以想象到这些行李的重要。
“你们乘今天下午的那趟车走,把这些出臭汗的也带上,让他们到孝感再下车。
“齐满元再一次嘱咐他最贴心的侍卫官,他的幺儿子。再没有比这个侍卫更贴心的了。齐满元朝空荡荡的火车站扫了一眼,又朝空荡荡的汽车扫了一眼,长吁了一口粗气。
齐满元这声叹息的内容很复杂,有些眷念的伤感。妈妈日的,老子在这里干了八年呢!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么!他的确有些遗憾。他又朝兼贴身侍卫的儿子看了一眼。儿子正站在车窗前,准备最后跟老子告别。儿子神情冷漠。一阵从心区钻出来的疼痛,迅速向齐满元全身辐射开来。他恨极陆小山。他也恨极自己。他恨陆小山把他策划很久的计划给毁了。他恨自己,居然看不出陆小山羊羔的外表,豺狼的心肠。“老子一辈子算计别人,却让一个小娃娃秧子给算计了。妈妈日的,姓陆的小子,卷去的那一票,不少呢!相当于武昌汉口好几家商铺呢!当初,真该让几个儿子去办这件事的。一念之间哪,一来怕他们沾祸,二来也是个有性命之忧的差事。怪不得,儿子们都不高兴呢!”齐满元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强压下心疼的感觉,抹一抹脸上的油汗:“走罢!”
他自己一直没有意识到,由于对那些行李太专注,他早已是汗透衣衫了。
“妈妈日的,这汉口真他妈热,不是人待的地方!”他补充。
第七节
“咿,伙计,吭吭!开门了?等你开门,等得脑壳都大了咧!”一个对王发记包子铺牛骨头汤情有独钟的老食客,对正在下门板的王利发打招呼。这老顾客,趿一双木头拖鞋,也不待王利发答应,呱嗒呱嗒径自往店堂里头走。
“吭吭!伙计,老板叻,兄弟哟,么样搞的唦,这些时都不开门,我的舌头闲得一点味都冇得了!伙计,跑到哪里去了哇!么样一家人一个都冇看到哇?”
老顾客呱嗒呱嗒走到靠窗户的一张桌子跟前坐下。这里是应该有一点穿堂风的。
这是他热天坐的老地方。王利发记得,冬天,这个老客是坐靠灶间那张桌子跟前的。冬天,那里比别处暖和。
“么样,伙计,老板叻,水还冇烧开?吭吭吭!”今天没有穿堂风。或许,天太热了,有一点风也被热得吓跑了。老顾客把手上的那把大蒲扇拍得啪啪响,像是在扇风,又像是在赶苍蝇。这把扇子用得很苦。缝包扇子边的布,黢黑稀烂。看得出,这扇子和它的主人很般配,都很有些年头了。
“哎呀,哎呀,是您家哪大哥!水就开,就开!您家只稍微等一下子!您家今日真是赶得巧了咧,鸡叫头遍买回的牛筒子骨,扇板骨,熬到这早晚,您家好好喝一碗,头道汤,二道茶唦您家!”对于老顾客打听他们全家这段时间去向的问题,王利发用一连串热情的招呼,轻轻带了过去。
陆小山再三嘱咐过,这段时间家里人的行踪,一点也不要对外人谈及。
要说呢,这个老顾客也不能算是外人。他就是当年绰号“痨病壳子”的老叫花子。说起来,老叫花子和陆小山的爹陆疤子,是生死弟兄的交情。十多年过去,老叫花子依然还是那样一副痨病壳子的身板,一阵风就能吹走的样子。这是大热天,他不怎么咳,一到冬天,不开口咳得要少一些,一开口,就咳多话少,有限的话往往被淹没在激烈的咳嗽里。现在,老叫花子已经“退休”了。他就在这王发记包子铺对面,赁了一间房子,也不开伙,一日三餐都在王利发这里混。当然,吃多少,付多少钱,却是极规矩的。这一点,是当初就说好了的。如果王利发不接钱,他老叫花子就不进这家包子铺的门。江湖规矩,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这样就达成了一致。好在王利发心里也有数。虽然是个叫花子,总是道中的一方“诸侯”,也是一处庙里头受香火的首座菩萨,手头总是有几个的。不把残年余生安排妥当,老叫花子也不会“金盆洗手”。
“咿?也是呀,么样忘记跟老叫花子大哥说一声咧?哦噢,走慌了,走慌了!个把妈,走慌了,老叫花子大哥,算个么外人咧!装马虎吧,哪个晓得小山是么样想的咧?那小杂种一肚子的心窟眼!让他自己跟老叫花子说。”
脑壳里头打了个转,王利发决定,还是不把真相告诉老叫花子的好。
“王老板,您家的铺子这些时到底为么事不开门哪,吭吭!害得我口里硬是吭吭吭……”
“哦噢哦,汤来了,汤来了!大哥,莫烫到了,莫烫到了!哎呀,我还不是想到天气热,这牛骨头汤又辣……”
“老兄弟叻,您家这是说的个么话哪!亏您家还熬牛骨头汤吭吭!这多年,媳妇都熬成了婆咧,吭吭!剃头匠都熬成老板了咧,今日倒说起外行话了!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