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兄弟叻,您家这是说的个么话哪!亏您家还熬牛骨头汤吭吭!这多年,媳妇都熬成了婆咧,吭吭!剃头匠都熬成老板了咧,今日倒说起外行话了!越热越出汗,越冷越打颤。吭吭!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唦!”
老叫花子对他们一家的行迹有这么执著的兴趣,让王利发实在是又尴尬又高兴。
他为不能满足这位老哥的好奇心而尴尬。
王利发并不知道,陆小山把齐满元准备独吞的金银财宝席卷一空,但看陆小山狼狈而兴奋的样子,不但一直不过江到督军府上班,还小心翼翼东躲西藏,心里明白,这小杂种惹了大祸。陆小山是在王利发身边长大的,这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异姓父子,一向处得不错。看着陆小山一天天像个人样了,知书识字,聪明写在脸上了,王利发很高兴,很自觉地把自己放到这个家庭的次要位置上。王利发本来就不是个有竞争心的人。活了四十多年了,他很少对生活拿什么主意。先是听自己老爹的,爹死后,就接着听王玉霞的。现在呢,这家庭中的另外一个男人,又成长起来了。有时候,王利发搂着王玉霞暖烘烘的身子,心里常常充盈着满足和幸福。王玉霞的身子,皮肉虽然有些松弛了,特别是腰颈两处,最能显现女人年纪的地方,已经有多余的赘肉了。但王利发仍很满足。王利发什么时候有过自己的女人呢!自己的!
至今,对于女人,王利发有刻骨铭心伤心伤肝的感受。
他始终不能忘怀,在紫竹苑陶苏面前,面对一览无余香喷喷的女人,他变成了一只鼻涕虫,在汉白玉铺就的通往人道圣地的道路上,艰难地跋涉。这只孤独的鼻涕虫,多么希望能够完成天生的责任,修成大道哦!但是,没有,他始终没有做到他本应该做到也有能力做到的事。王利发曾不止一次地回忆和陶苏在一起的所有细节。他发现,他之所以在关键时刻变成一只鼻涕虫,完全是因为他的努力太孤独,他所行进的路,虽然是一条美得让他炫目的路,但却是一条毫无生气冰凉的路。他没有得到任何路标的提示,他没有得到哪怕是一丁点热情的鼓励和帮助。他仿佛听到土地说,不能责怪土地,只能怪犁铧不行,再说,那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土地!
在王玉霞身上,王利发才真正觉得自己是个男人,一个完整的男人。一个可以扬起男人风帆的昂扬的男人。
和王利发的结合,对于王玉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已经没有初恋的激动,没有新婚的紧张。曾经沧海难为水。王玉霞把一切都给了陆疤子。感情肉体和灵魂。这些,可能王玉霞自己说不明白,但是,她早就用自己的爱和恨,用自己恶狠狠的骂和长久而深刻的思念,在燃烧自己很平凡的人生。王玉霞知道,她没有也不可能像爱陆疤子那样去爱王利发。用王玉霞藏在心里的话来说,那就是,再也不会疯了。和陆疤子在一起,王玉霞随时都可以疯起来。她心里很清楚,谁都说陆疤子不是个好男人。可她就是喜欢他。豆腐白菜,各人所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些自然是王利发所无从知晓的。在男女之事上,王利发从来就是个流浪汉。现在,就像一只最不引人注意的小船,一只疲惫不堪浑身伤痕的小船,在充满物欲的茫茫大海上漂泊了好久好久,看到了一处可以停泊可以喘息的港湾。
“伢的姆妈,噢,小山的妈,哦,玉霞……”第一次同床共枕,王利发就像长久在沙漠上跋涉的旅人,陡然见到一处绿洲,当他使出最后一丁点力气奔到这一汪碧水跟前,却失去了痛饮一番的力气。疲惫的旅人,一任绝望向全身弥漫。朦胧中,他似乎看到那只遥远的鼻涕虫,在潮湿的沙滩上苦苦挣扎!噢,这可以闻到甘泉芬芳的沙滩哟!历史常常重演,人生也屡屡重蹈覆辙。王利发对自己很失望,对自己这不中用的皮囊,深感遗憾。
就在被绝望攫住的当口,王利发感到,一只柔柔的手,轻轻地抚了上来。这哪里是手哦,这分明是鼓励和证明生命存在的神杖。这哪里是对肉体的抚摸哟,这分明是对另一个遥远疲惫灵魂的激励和呼唤。于是,奇迹产生了。王利发看到,在他苦苦挣扎的沙滩上,浸出了一窝生命之水。这多像汉江边柔软的沙滩咯,轻轻地揉搓几下,潮湿柔软的沙地,就有了反应,有了深情默默的回报。他不需要再苦苦挣扎了,他不需要再自怨自艾了,他只需把头埋下去就行了。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王利发不是佛门弟子,不懂得即心即佛的道理。但人都是有佛根的。此刻,他就在心里无数遍地念叨他信仰的“阿弥陀佛”——“哦噢喔玉霞玉霞,玉霞!”
我佛慈悲,我佛恕我,王利发真的是这样念叨的。
“王老板,您家听说了冇哇,省城那边掌作的,换了人咧!”汉口人把主持某一项事情的负责人称为“掌作的”,主持某一项事情,就叫掌作。推而广之,他们把掌管一方的官员,也叫掌作的。一个和王利发很熟,就住在隔壁不远几家的顾客,自己喝了一碗牛骨头汤,一边用手背擦着油乎乎的嘴,一边朝王利发喊。
“哎,伙计,再来一碗哪,您家哦嚯嚯嚯,狗日的,辣死了,狗日的辣死了!”
可能是把揩嘴的手揩到眼睛上了,天又热,一阵火烧火燎,辣得他不停地直吁吁。
“我晓得,您家是喝一碗,还要往家里带一碗的。”
王利发有思想准备,好多时没有开门,这一开门,生意肯定会挤破门。人的口味也真是怪,这热的天,还非要吃辣的,还要越辣越好。辣得一头一脸的汗,辣得鼻涕眼泪直流,口里还要一个劲地说好。正如其他的熟食业老板一样,王利发也不吃自己铺子做的东西。不是别的原因,闻多了,厌了。再说,王利发本来也不怎么爱吃辣东西。他觉得,吃辣东西最受罪的是舌头。辣得舌头直弹,恨不得把舌头割了甩得远远的,恨不得这舌头是别人的!又揩鼻涕又揩汗,又要不停地唆舌头,忙都把人忙死了!不晓得一些人为么事吃得这样有味!不过咧也得亏这些怪口味的人,冇得他们,我王利发哪来的钱赚咧?冇得钱,么样能够把小山那个小狗日的盘成人咧!不是老子尽心尽力地盘这个小杂种,玉霞么样肯一心一意地跟着我咧!王利发看着他的顾客,一脸的慈爱和感激。
真正能把顾客当上帝的,在汉口,就是王利发这样一些小生意人。
“王老板,兄弟叻,您家真是吭吭越活越显得年轻了咧,真的呀,吭吭!您家看唦,脸上光溜了咧,真的吭吭,我哄您家做么事唦,呵您家的热屁?求您家把点么事给我?我喝汤还不是该把几多钱,吭吭,就把几多钱,这吭吭是早就说好了的咧。”
应该说,凭老叫花子得的这个病,他就不该沾酒嗜辣。他原来也的确是滴酒不沾的。可是,自从陆疤子死后,老叫花一改往日的习惯,变成一个对杯中之物极爱爱极的人——“兄弟,我对不住你呀,我冇把你救出来呀!我活着做么事哦,还有一班弟兄丢不开呀醒着不如醉了好哇!”
也怪,酒一进喉咙,老叫花子随怎么说话,都不咳嗽了。开始,老叫花子自己还没有注意到个怪现象,后来意识到了,于是,就更离不开酒了,于是,话也更多了。
汉口人对这类人有一个专门的称呼,叫他们“酒麻木”,后来干脆简称“麻木”。当然,七十多年后,这个简称,在汉口有了新的含义,那是后话了。
好一阵忙过去了,王利发发现,这个老顾客还坐在那里。一个扁扁的小瓶子,大约可装二两罢,怎么喝了这么半天还冇喝完咧?真是有功夫,修炼出来了哇!王利发暗自赞叹。他也喜欢来几口,也能这样慢慢地“润”。但像这样捏着个塞屁眼都嫌小了的瓶子,从一清早就开始,用过早的一点东西,有滋有味地润半天,还真是叫王利发佩服。
“那是,那是,脸上光溜了,脑壳上也光溜了咧——我说,大哥叻,您家真是有板眼哪,一碗萝卜牛骨头汤,一个扁瓶子,硬是就可以润一早晨哪!”
不知什么时候,王玉霞从灶间出来了。她想今天早点把门关了。今天儿子要回来。儿子出去避风,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喝这一点还算板眼?怕您家不相信咯,您家就是把一颗枯蚕豆给我,我舔一下蚕豆,抿一口这酒,说三斤多了,喝个么斤把两斤,只当好玩!”
这就是典型“麻木”的话了。凡“麻木”,对酒,最大的特点是“好”。这个“好”字要这样理解才恰如其分:酒,对于他们,少不得,也多不得。
“真是咧,就这几滴,就胡说八道起来了,还斤把两斤咧!大哥呀,您家莫像个麻木样的哦!”王玉霞脸上笑盈盈的,骂老叫花子。她晓得,老叫花子口里臭,其实,心里一点花花肠子都没有。
“么事叫像咧?本来么,哪个不晓得我是个麻木!”
“我就不晓得您家是麻木!我只晓得,您家是个喜欢喝两口的老叫花子!”
“哎呀,哎呀,公子少爷回来了,老奴这厢有礼了!”
口里没大没小,高一句低一句的,从陆小山记事起,这个风尘异人就是这个样子了。但陆小山不知道,老叫花子一看到他陆小山,总是百感交集——“个把妈,疤子哦,有这么灵醒的个儿子,你也闭得上眼睛了哇!”
第八节
“噫呃?你们说,老子么样总是驼子打伞——背湿(时)呀!听了那个么兴国的,把刘宗祥那杂种从洋行挤出去,又出钱又出力,把齐满元赶走了,指望在汉口商会会长的椅子坐一盘的。这下好,麻雀掉到粗糠里,白欢喜了一场!”
穆勉之气鼓鼓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像一头受了伤的狼。
“大哥,您家莫怄气,那个么商会的个狗屁会长,有个么做头唦!就是多在台子上坐一下子的个事!”毛玉堂小心翼翼地劝。
“是的唦,是的唦,大哥,是不值得怄!您家就是做这个么买办,也冇看到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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