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等下我就去。哦,有冇得……”冯蝶儿是想问,有没有李汉江的信息。但话到口边,又缩回去了。这毕竟是个人的私事,似不宜当着靳红的面说。
第四节
这里的鞭炮声,整整响了半个小时。
张腊狗是无意中注意到时间的。第一声鞭炮响得太突兀,太像手榴弹爆炸的响动了。
人家一般炸鞭炮吧,都是噼噼啪啪一阵而已。这狗日的哪像是炸鞭唦,完全是在丢炸弹咧!这是哪里出的鞭哪?是湖南浏阳的啵?只有哪地方的鞭有这响!个把妈,我们汉口的鞭硬是不行,响起来噼噗噗的,一点都不威风,跟踩鱼泡泡差不多。
张腊狗对枪炮声很敏感。
自从孝感那次死里逃生,很有一阵子,张腊狗一听到噼里啪啦的响动就心悸。本来,在武器上,张腊狗一向不喜欢枪。他对刀有特别的爱好,尤其是短刀匕首之类的刀子。这与他从当小混混时就喜欢盘玩刀子有关。他不喜欢用枪,但不拒绝枪。
“小刀子几好噢,就像是三五寸长的竹叶青蛇。一寸短一分险哪,不错的。枪这家伙,冇得别的好处,就是快。”
他吃的是玩枪耍刀捉人打人杀人的饭。他也很喜欢吃这碗饭。
人活在世界上,总是要吃饭的。么样吃都是吃。既能吃得舒服,吃得好,又能吃出威风来,吃得让别人怕,让别人不敢在你的前头吃。顶多,等你吃饱了,舔着油腻腻的嘴巴,打着香喷了的嗝,嘘呲呲地嗍着牙缝里的肉渣子,腆着鼓鼓的肚子离开之后,那剩下来的劐皮渣子,才是别人的。这世界哟,就是这回事,胀的胀死,饿的饿死,像我张腊狗这些人吃剩下的边皮黄叶子,还不晓得有几多人去争去抢,你踩我挤,钩心斗角!
有时,张腊狗穿过花楼街,看到一街的人来去匆匆,黄皮寡瘦,一脸的菜色,就很有感慨。仿佛,这些人都在为抢他吃剩下的残汤剩羹奔忙。
张腊狗下意识地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枕畔一堆青丝,总像是藏着不尽的馨香和温柔。张腊狗在心里骂了一句,又翻过身,向背对着自己的黄素珍探出左手,在她乳胸上轻轻揉捏。一只乳头硬挺起来,像吸足了血的蚂蟥。他又去拨弄另一颗,这一个也硬挺起来。没有别的动静。他丢开这个乳头,又去盘弄刚才丢下的一个。刚才还硬翘翘的乳头,已经耷软了。这粒蔫软的乳头,长在凝脂般的胸脯上,显得很不真实。很像完美胴体上一坨多余的赘疣。
几大的瞌睡噢,这样盘都盘不醒!张腊狗有些意性阑珊了,不经意地轻叹一声,复又翻过身来,仰躺着。
“是哪个狗日的,这么早就炸鞭,炸这响的鞭,炸这么多的鞭!不像是死了人的炸法咧,像是喜事。”
“一大早上,就死了人?”黄素珍也翻过身来。她早就醒了。“叹么气唦!叹个鬼的气!鱼总摆在这里,又不是不准你这个猫子吃。怪哪个咧,您家这个猫子,只有鼻子闻腥的板眼,冇得吃鱼啃刺的本事……”
可能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重了,黄素珍打住话头,也不经意地轻轻地吁一口气。
她也很委屈。同张腊狗在一起之前,黄素珍没有经过别的男人。她不顾一切地跟了自己的继父之后,承受的压力之大,是可想而知的。不说别的,她自己的亲娘,到现在都不跟她来往。她不怪娘。她晓得,是她,把娘的丈夫夺成了自己的男人。杀子夺夫,古今难容。这个道理她懂。这也罢了。可恶的是那些街坊邻居,又不关他们的事,说不晓得几多难听的话,刺得人心里烦。
“真好,老子这一辈子算是冇白活,随么尖板眼都看到了:娘做大女做小,一个萝卜两个坑!”
“杀人放火还不过瘾,还要丢人现眼,出丑卖乖!”
“个把妈,老子是驼子打伞——背湿(时)!隔壁这丑的事,把老子的伢们都教坏了!”由卝文卝人卝书卝屋卝整卝理
像这种聊天式的半骂半刺半挖苦的指指戳戳,张腊狗和黄素珍都知道。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什么口都堵得住,只有人的口是堵不住的。再说,人们在剔牙缝里腌菜渣滓的时候,最喜欢说,最喜欢听的,就是这类题目。
张腊狗的街坊们,的确兴奋了一阵子。
世界上任何一种兴奋,都会有疲软的时候。
街坊邻居们恶意或仅仅是好奇的兴奋,早就被时光的流水勾兑得淡而又淡了,而张腊狗和黄素珍之间那一阵新鲜的兴奋,也同样被岁月的流水漂得苍白了。
前几年,在床上,张腊狗还是如狼似虎的。起码,黄素珍是这样体会的。除了张腊狗,黄素珍没有第二个男人,她不可能有什么比较。天下的诸多精神体会中,这可能是最不好公然进行比较的一种。但是,最近几年,黄素珍明显地感到,张腊狗没有多少男人的阳性了。完全没有也还罢了,他还不服输,总是像今天早上这样,掭。把你掭得醒了,掭得想那个事了,他却像个蜡烛头,一热就化,冇得一点用。像这样的早晨,太多了。这对黄素珍,无疑是一种折磨。好在黄素珍想得开:有么法子咧,脚上的趼子,自己走出来的唦。再说,这种被窝里头的事情,一个女人,怎么好开口咧!如果要真的一开口,像这样的话会把你气死:
“么样唦,痒不过?”
果然,这样的话就出来了。
张腊狗咕哝了一句,又侧过身来,一双手把黄素珍上下一阵乱摸。
黄素珍早已习惯了。她晓得张腊狗的这种看来很疯很火的动作,实际上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就像一个没有后劲的围棋手,点的似乎都是急所,但内行一看就晓得,都是些没有后续手段的着眼。
这个男人完了。黄素珍不止一次绝望地想。
第五节
居巷不是一条长巷子。前后总共加起来,可能也就是一百多步。这是一条和宗祥路平行的小巷,南通沿江路,北接花楼街。居巷原来叫猪巷。改猪巷为居巷,也是民国之后的事。可能是打倒皇权实行共和的政府,觉得一个文明政府的治下,允许这样一个不文雅的地名存在,似乎不文明罢。
于是,猪巷就成居巷了。好在汉口话猪居不分,住在这里的人和到这里来找人的、做生意的人,都没有觉得不方便。
其实,这条巷子叫猪巷,是很确切的。
早先,汉口是中南最大的生猪集散地。从湖南、四川到汉口的生猪,多是从长江和汉水靠岸。生猪的暂时圈养和屠宰地,就在距宗祥路不到五十步的这条小巷里。生猪屠宰副产品的加工地,也沿着这条小巷向周围几条小巷辐射。这条小巷距英租界太近,英国人在汉口又是以蛮横著称的,他们说猪脏,不准生猪白天上岸。这样,这条小巷,每天晚上的后半夜,就充满了猪们的哼吼和猪屎尿的骚臭。
很少有人说得清楚,汉口有多少条巷子。花楼街一带的小巷子,多以某一行业经营的项目命名。与猪巷类似的,就有牛皮巷、打扣巷、当铺巷、剪子街、打铜街、戏子街、花布街……当黄素珍走出居巷的时候,居巷的生猪生意,已萧条好多年了。
学校最近经常停课,学生经常上街,不是排着队游行,就是到一些厂子里去演说。老师也经常请假。今天,给黄素珍上课的冯老师请了假。喊她老师真是于心不甘。这样年轻,还像个黄毛丫头样的,做我的老师!黄素珍常常冒出这样不着边际的想法。黄素珍对学生的游行、演说这些活动,一点兴趣都没有。
“像些苕样的,吃自己的饭,管别个的闲事,真是吃饱了胀不过!”
黄素珍有时对张腊狗这样说,炫耀自己的聪明。既然上了学,不去总是不好,学得太差,面子上也难看。学生们动不动就停课上街,黄素珍倒觉得蛮好。她可以自在地玩玩耍耍。
今天早晨,当黄素珍又说,最近学生可能又要上街游行时,张腊狗听得很注意。
“素珍哪,以后哇,学生们上街游行这样一些事,你还是要跟到一起去哦。鸭子跟着鸡子一路上笼,跟着混么!去了回来,讲点新闻我听一听!嗯?”
张腊狗一边说,一边穿裤子。黄素珍脸朝旁边一别。她不想看。没有什么实际用途的东西,有个么看头咧!
对花楼街,黄素珍却总是看不够。
花楼街随么东西都有卖的。花楼街随么东西都买得到。
黄素珍一上街,就有半条街的眼光朝她瞄。
盯着她瞄的,绝大多数是男人,女人也有,只是少些。在永远都蒙着一层灰调子的花楼街,黄素珍绝对是一道很抢眼的风景。
已是阴历九月的深秋了,街上的人,大多已穿上了夹衫子,就是出苦力的,也穿起了长袖子衣服。黄素珍仍穿一件无袖的薄绸旗袍。这件旗袍“无袖”到什么程度呢?“无”到整个肩膀都裸露在外头。旗袍的腰卡得很细,把该凸该凹的都彻底地凸凹出来了。这件旗袍的腰太窄了,虽然她的腰围很小,但在家里穿这件旗袍的时候,为扣肋下的两颗扣子,还吸气收腹折腾了一阵。这样细的卡腰旗袍,穿在身材很不错的黄素珍身上,勾勒出来的曲线,的确有一种夸张的诱惑。
这正是男人们开眼睛荤的好机会。汉口人把站在一边欣赏而不花钱买或不动真格的干,称之为“开眼睛荤”。这里头当然有自我解嘲的成分。古人说,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绝大多数汉口人不晓得古人说过这样的话。如果晓得,他们肯定会大不以为然——“屁话!世界上晓得有几多东西,都是退而结网就搞得到手的?就像街上走的这个看着蛮舒服的女将,你么样结网搞到你的床上去咧?”
这种情绪实在是很有道理。既然经过艰苦的退而结网都得不到,倒还不如就这么临渊羡他一羡,这对羡和被羡的,都不会造成损害。
女人的眼光就要复杂些。除了“羡”之外,更多的还有“妒”。
“啧啧啧,几骚哦,晓得有几骚哦你看你看,把个胸挺得那高!”
“咿哟咧,吓死个人咧,你看那个屁股哟,翘那么子高!”
“嗨呀,是的唦,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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