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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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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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是世上一绝。

做豆腐脑,与做豆腐没有什么区别,要本钱,要一套家什。卖热干面、凉粉凉面,同样要本钱要家什。再说,这蚊蝇孳生的脏地方,棚屋低矮逼窄,住人只能怨自己命不好,这地方做出的面哪个吃?汉口的熟食生意虽然也有肩挑手提的小贩子,但他们多不住棚户区。王利发的爹卖油条,是空篮子到油条铺子买了后,再提了中午夜晚到茶寮酒馆戏园青楼这些地方转,遇那喝茶喝寡了肚子、喝酒喝麻了嘴巴、嗑瓜籽嗑木了舌头、玩婊子玩疲了骨头的快活人,就着热豆浆或蜂蜜茶,泡一两根软耷耷的油条,那份滋润,恐怕个中人也难以言表。

“卖水!”李大脚轻易不说话,这时突然直杵杵地冒出一句。

汉口人吃水,都从汉水、长江里头挑。水挑进家里,用明矾澄一澄,吃喝都是它了。有钱或手头不紧又缺劳力的人家,多雇人挑水。有时一个挑水人包挑一条巷子或几条巷子的水。汉口那些鸡肠鸭肠样曲曲拐拐的小巷,青石板常年都湿漉漉的。

吴丑货乡里人挑呀扛呀做惯了,虽然一只手不方便,挑水出力在肩上,无大妨碍。这主意最能入耳的地方,是挑水无须本钱,而钱,是棚户人家最缺的东西。

“这倒是个活法!”张先生晃一晃头,咬文嚼字,“俗话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都是一个道理。天生人,必养人,一棵草一颗露水,总有法子活下去!”

“先生的话虽是不错,可知条条蛇咬人哪!”

卖油条的王大爹呡一口酒,夹一块粉蒸肉丢进嘴里嚼,筷子又夹起一块颤颤的肥肠,嘴占住了,说话呜噜呜噜的。吃人的嘴软,得人好处,为人谋事,拣主人爱听的话说几句。王大爹是个有便宜能沾就沾,沾了便宜道个谢的人。“世上条条蛇咬人哪!这世上啊,钱难得赚屎难得吃呀!”他呜噜呜噜地说,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清。

王大爹说得在理。在汉口吃饭,行行都有行帮,行行都有人管着。这挑水的行当,或散挑或包挑,本是用水和挑水两家的事。一担水嘿嚯呀嚯爬坡上堤挑到人家里,也就一个铜板。那码头上管趸船跳板的你要“孝敬”他,岸上像张腊狗、陆疤子这样的痞子你也要“孝敬”。不然,你的水挑不起来,不然,你的水还冇上街,桶就被人砸散了箍。

这道理人都清楚。李大脚一说挑水的事,桌上喝酒的人都晓得主意好是好,就是怕水霸地痞整人。

“四官殿一江春茶楼要人挑水。包给他们挑水的回乡割麦子去了。茶馆就在江边上,码头上的事,我去说一说。原本他们是叫我挑的。”李大脚明显是同情吴丑货。当然,也是三狗子的面子,他在这些卖力气的穷伙计中,一向是肯出力吃亏为人排难的。

李大脚平日既当爹又当妈,拉扯两个儿子,实在是不容易。他不爱说话,不大跟人沟通,人家也习惯了。今天他说了这么多话,出了主意,又出面帮忙,还明显是牺牲自己赚钱的门路,不能不叫人感动。

“李大哥,您家真是帮了大忙了!”吴丑货站起来,端个缺了个口子的酒碗,向李大脚敬酒。他也是个少言寡语的汉子,人又长得猥琐,这种场面上的事,他更是一筹莫展。

“李大哥,您家也不宽松,一江春的事,您家还是自己去做,我哥的事我再想法子。”三狗子觉得从人家口里捞食不义气。尽管这不是捞,是人家讲义气让,也还是于心不安。

“不,不,吴家兄弟,眼前码头上活路还蛮忙,我这根扁担还蛮俏,不愁活路的。再说,我那两个调皮捣蛋的伢,平日里不晓得让街坊们劳了几多神!这点忙我是该帮的。”

吴丑货眼泪巴沙的,嘴唇抖索着,不晓得说什么好。

吴秀秀听大人们说话,听出了结果,也听出了人间几分酸甜苦辣的滋味,鼻子一酸,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泪珠子就从眼眶子里滚了出来。她怕人笑话,头一低,扭身进了厨房,一屁股坐在那截当板凳用的树蔸子上,怔怔地望着灶里逐渐暗下去的灰烬,慢慢地变成黑的灰、灰白色的灰……

第3节

从一见到张太太,秀秀就心里喜欢。秀秀喜欢张太太长得美。张太太美,张太太美得坦然而又像藏着清冷藏着一身的秘密。

打扫清理了小棚屋,秀秀爱到张太太家坐。张太太住的也是小棚屋,只是大些,隔成了三间,一间作卧室,一间是堂屋,一间作厨房烧火做饭。都是棚屋,张先生的棚屋用黄泥巴粉了墙,屋顶也不是芦席一钉了事,而是在芦席上又铺了几层稻草。稻草每年换一次,今年刚换,屋里一股子稻草的清香味。这种稻草的清香,秀秀是再熟悉不过了。稻草香中似还混着一种什么别的香味,秀秀说不上来,也不好意思开口问。这香味不晓得是张太太身上的还是房子里头的。

秀秀去张先生家,有时也帮忙拣拣抹抹,不过这种机会不多。张先生家总是清清爽爽,有条有理的。多半时候,秀秀碰见张太太捧本书看,字密密的。见秀秀去了,张太太放下书,拿出一团线,线的颜色都很好看。张太太用几根竹针,东一穿西一绕,上一挑下一挽,就织出一排排好看的花样。张太太说,这线叫毛线,是羊身上剪下来纺成的。秀秀用手小心地摸了摸,捏了捏,毛茸茸的很舒服。柏泉吴家湾也有人养羊,在堤坡上吃草,咩咩地叫,那羊毛没有这么柔和。秀秀呆呆地看张太太的手像穿花蝴蝶似的上下翻飞,怔怔地看张太太的脸。张太太有一口没一口地问些乡下的事,也不时朝秀秀的脸上扫描。

“你盯着我的脸看么事?一张老脸。”张太太肯定不是汉口人,虽然是汉口腔,但能听出北方口音。汉口铁路两边的棚户人家,五湖四海的人都有,张太太是北方人,一点也不奇怪。

“秀秀呀,你不像个乡里姑娘伢咧,我教你织毛衣,好不好?”

“我笨,只怕学不会。”秀秀被张太太看得不好意思,红红的脸朝旁边一别。“学会了,也冇得用。”

“怎么冇得用呢?艺多不压身,自己穿也不求人呢!”

“这毛线都是外国的洋货,几贵哟,您家!买得起?”

听了秀秀的话,张太太倒是怔了怔。棚户人家,有的是汗臭,有的是蚊蝇,有的是饥寒,有的是疫病,不要说织毛衣、穿毛衣,认识毛线毛衣是么东西的人又有几个?

“秀秀,你是不是说,我不像是穷人啊?”

张太太放下手中织了好长一截的青灰色毛衣,眼里浮上一层水雾,眼光透过水雾射出来,有几分清冷,几分凄婉。

秀秀还读不懂张太太的眼睛。秀秀只看出张太太突然有些伤心,以为是自己惹她不高兴,心里慌慌地涌出一腔歉意:

“张太太,我冇得那个意思,我咧,其实不晓得有几喜欢这好看的毛线……”

“秀秀呀,我冇怪你咧!是我自己想起些伤心的事。秀秀,你想不想听我讲个故事?”张太太放下手中的毛衣,从衣襟边扯出一条雪白的绸巾,轻轻地在脸颊、眼窝处按了按。绸巾上绣着一对比翼春燕,正向几绺柳枝飞去。秀秀注意到,一股说不出名堂的香味,又淡淡地弥漫开来。

秀秀的眼梢向鬓角翘了翘。她不是个傻姑娘,她心里明白,张太太要讲她自己。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三狗子拉着空车从门口过,秀秀赶忙站起身。

“张太太,改日再讲,好不好?”她转身刚要出门,又转过身来,“张太太,您家看,我能不能也做点么事,补贴一下家里也好?”

“好,是个顾家的丫头!让我想一下子,再跟你出主意。”

秀秀说声“吵扰您家”,就往家里跑,刚跑了几步,似想起什么,又放慢步子,头也不抬,胸也不挺,就这么低低缩缩地走。

她记起来,张太太说,她已经是大姑娘了。

第4节

三狗子在外头歇车,秀秀已经进屋。她麻利地舀起一盆水,端到叔叔跟前。这棚屋自有了秀秀,三狗子享福多了。以前收了车,东家混一餐,西家混一顿,吃不饱吃不好,还要还人家的人情。现在进屋一盆水,洗洗抹抹后,又是一碗花红叶子茶,歇一口气,菜是菜,汤是汤,筷子递到手上,碗刚一空,就有人接过去添饭。

虽然只是个小姑娘伢,屋里多了几多亲情,多了几多女人味。

饭做好了这么半天,吴丑货还没有回来。秀秀几遍请叔叔先吃,叔叔不理,在门口坐了一会,又站起来,踱出去。秀秀拿把大蒲扇,有一下无一下地赶苍蝇,赶着赶着,赶出昏昏沉沉的睡意来。

“秀秀,吃饭,伢咧!”吴丑货回来了。

“爹,桶咧?”秀秀揉了揉眼睛,起身要去找叔叔。

“你添饭,我喊了的。你叔在帮人家洗车子。”

饭添上,三狗子也一双黑手地回来了,秀秀又起身打水给叔叔洗手。

“哥哎,顺不顺?”三狗子洗得哗哗地。暮色已经上来,秀秀要点灯。“莫点,灯点亮了,不晓得要逗来几多蚊子!”

“还顺,还顺。一天十缸水,外加劈柴禾,余外自己挑几担散水。”丑货呼地扒一口饭。

专为一家挑水,叫挑包月,为人零星挑水,叫挑散水。吴丑货一天挑十缸水加劈柴,再为人挑散水,简直是在拼命。

“饭食呢?”三狗子晚饭要喝几口,他哥不喝,他也不劝。他“吱”地吸进一口,拈起一筷子苦瓜。“秀秀哎,苦瓜烧得蛮好吃咧!”

“随灶间的伙计一起吃,饭管饱,菜嘛也算够吃。”

“叔哎,我也找点事情做,好不好?”与叔叔在一起,秀秀觉得比爹有依靠些。

“姑娘伢,还小,就在屋里清清拣拣的,外头遭孽!”

她知道她已经不小了。就在今天,她心慌意乱地找到张太太,吞吞吐吐脸红心跳说不清白,听了一半,张太太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姑娘哟,恭喜恭喜,这叫好事咧。”张太太一把把她拉进里屋,三下两下帮她弄妥贴。秀秀像只受惊的小羊羔,百依百顺地让张太太围着她忙。

“秀秀哎,姑娘伢一来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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