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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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三部曲- 第1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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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是么毛病哪?不停地要吐?病得这狠,还到处跑么事唦?”

原来还是包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像决堤样地冲了出来。黄素珍怎么会听不出来,陆小山说了这么多,就是这一句,才是真正关心她的话。

“你是个苕哦,你是真苕哦还是装苕哦?你看不出来,我怀了伢唦,怀了你下的种唦!我不到处找你,么办咧?未必让你的伢还冇生出来,就冇得爹!”

她和陆小山是对面坐着的。话说到这个份上,黄素珍一腔子内容丰富的爱,和着交集在一起的委屈,潮水样地漫上来。她一边流泪,一边把手向坐在对面的陆小山探过去。她需要陆小山的爱,需要自己深爱着的男人抚慰,哪怕是把她伸出的手握住,轻轻握住,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生的力量噢。

“么唦么唦?”黄素珍吃惊地看到,陆小山像看一头怪物样地看着她。他的手,还没有触到她的手,就倏地缩了回去,仿佛突然发觉一条毒蛇正向他不怀好意地吐着舌头,人也蓦地一下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这样的表情,是黄素珍完全没有料到的。她盼了好多年,盼望有一个自己的小伢。她也晓得,张腊狗也盼望她能够生一个小伢。怎么这个男人,一听到怀了他的伢,倒像是看到鬼样地吓成这个样子咧?

“么样啊?不相信,不相信是你的种?张腊狗冇得这个板眼,这多年,他都冇让我怀上咧!再说,自从跟你在一起,我冇让他挨过我的身!”

陆小山终于从发懵的状态中醒过来。这个女人说的是真话。但是,他怎么能接受这个事实呢:我还是个冇接媳妇的童子伢咧,跟个仇家的破罐子生个伢,算么回事咧?要是被冯蝶儿晓得了,么样得了?

陆小山觉得,冯蝶儿已经是他的人了。

再聪明的人,一旦得了一厢情愿的毛病,也会糊涂得让人哭笑不得。

第六节

雪天易晴。

雪后初晴的汉口,整个地被安置在一个光鲜亮丽的大冰窖里。

快要期末考试了。汉口女子中学既没有考试前的紧张,也没有一点放假前的松散气氛。两个小女子,为两句悄悄话,发出一阵嘻嘻哈哈之后,一个弯下腰去,抓起一把雪,就要往另一个的颈窝里塞。另一个就一阵乱跑,把银铃铛样的笑声带得满操场飞。

冯蝶儿匆匆往教员休息室走。她打算把讲义夹放到教员室,马上到书店街去见靳红。年关快到了,铁路上工人和资方的谈判时断时续,罢工也就时断时续。她要向靳红请示,支援工人的学生游行,到底定在什么时候。

雪后的书店街,更静,但街面的色彩,却失去了往日的庄重,一片驳杂。开了门的铺子,门口的雪扫了,连带着门口街上的雪也扫了;没有开门的铺子,门口的雪白晃晃地铺着,门口街面上的雪就被踩出一片狼藉来。冯蝶儿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看,似又没有跟踪的人,停下不走了,身后的脚步声也好像没有了。

启智书屋门口的雪地上,没有一个脚印。她走过书店,回头瞥一眼书店,门关着,周围也没有什么危险的迹象。但她没有再转过来,径直朝花楼街走。她又听到身后有吱吱的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她突然停住脚,猛地朝身后看。一个穿深灰色长袍的人影,在身后不即不离地跟着,一顶宽边礼帽,压得很低,连颈带脸,都被一条大围巾缠着。

嗯?这不是陆小山么!果然是条走狗!

不管它,回秀秀娘娘家去暖和暖和,可能,靳老师有事出去了。

与咫尺比邻静谧的书店街相比,逼窄的花楼街却呈现出一派极有市井味的盎然生机。

一家卖猪肉的,一张被剁得伤痕累累的肉案子上方,一溜排的铁钩子挂的都是颤颤的肉。连着蹄膀带着排骨的肉,白的是膘,红的是瘦肉。这是为腌腊肉的民家准备的。这种连皮带骨的肉买回去,想只是腌肉,现剔骨熬汤也方便;想连骨头带肉一起腌,那是想喝腊骨头汤的刁嘴巴人。这样刁嘴巴的人,汉口真还不少。

正月间,油炸丸子汆汤丸子珍珠丸子,烧鱼滑鱼清蒸鱼,吃得口里起火觜子,连菜苔炒腊肉,也吃腻了。这时候,心里最想的,是有一碗既香又淡的汤。腊骨头就正派上用场。到海味店里称回点把干鱿鱼,用温热水泡它几个时辰;把那老姜坨子刮几块,将不沾一点肥肉边子的新鲜排骨用绍酒炒得黄了,再加一截腌排骨;还没有冒荷尖的白莲藕剁成大块子,往那里头不见油、外头油直冒的铫子里一丢,细细地煨它个半天。拥有这样的一铫子汤,就是把个玉皇大帝的位置让出来,也冇得人肯换!

几个人在挂着的肉上捏捏戳戳,几个人在一边等。他们在等这匹刀口处还在鼓血泡泡的猪。一个牯牛样壮实的年轻人,这冷的天,穿一件油腻腻的短夹袄,抱着这匹还没有断气猪的左后蹄,吹得身上头上腾起一层热雾。

“还吹一下子,还用点劲!”这个用捅条在猪身上敲得嘭嘭响的老汉,可能是这家肉铺子的老板。看来,他是个积年的老杀手了。他从捅条敲出的响声里,晓得气是不是吹足了,吹匀了。气不吹足赶匀,毛刮不干净,就是刮干净了,猪身上的毛眼不好看,卖相就差了,再说,刮下来的猪毛猪鬃也卖不出好价钱。

冯蝶儿瞟一眼吹气的年轻人,似有所悟:劳动,是冬天的敌人。

“小姐,您家看中了那匹?”

福记绸庄掌柜的眼睛一亮,急又敛神,一脸生意人的殷勤。

好鲜亮的姑娘!掌柜的眼神不好,他觉得眼前这个姑娘比今天早上出来的太阳鲜艳多了。久雪初晴的太阳鲜艳是鲜艳,就是缺乏含蓄的热情,缺乏内在的随时勃勃待发的生机。“连我这老家伙看了,也心里一礅,真是天生丽质。”

冯蝶儿什么也不想买。她穿的衣料,都是秀秀给她操办。有时,秀秀为她把衣料买回来,两人再商量款式。久了,冯蝶儿也就习惯了,有了依赖,在这本该姑娘家最关心的事情上,反倒没有经验。现在,她走进这家绸缎铺,也是临时一机灵。她想摆脱跟踪的陆小山。她不想把这条尾巴带到四官殿秀秀那里去。陆小山是哪座庙里的神,目前还不清楚,但是,他在跟踪,这已经是铁定无疑的了。

“小姐,外间的这些料子您家要是看不中,里间还有些新花样。”掌柜的忽然朝冯蝶儿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把蝶儿朝绸缎铺里间引。

冯蝶儿没有多想,就跟着掌柜的朝里走。里间,只是一间客厅样的房间。她一愣,刚朝外一转身,陆小山正好堵在门口。

冯蝶儿没有看到,刚才陆小山在内堂朝掌柜做的暗示。

“陆先生,您家到底要做什么?”事已至此,冯蝶儿反倒没有一点紧张了。从小跟着爹,颠沛流离,晓得见过几多悲欢离合生生死死!也好,今日倒是可以看看陆小山的真面目,看看变鬼变神的陆小山有什么大神通!

“没有别的意思,冯小姐,真的没有别的意思!”陆小山从门口闪开。他深为刚才堵在门口的鲁莽举动而懊悔。性急喝不得热米汤。

“真的没有别的意思!”陆小山一再声明,脸竟然红了。“我一直跟在小姐您家的后头,真的,一直跟着,就是想多看小姐一下子……哎……唉,真是不好意思。这时候咧,看到小姐已经到我的铺子里来了,就想留小姐坐一会,喝杯茶。”

“这是您家的铺子?”冯蝶真的惊讶了。这个陆小山,到底是何方神圣哪?开着这么大的铺子,还要去教什么书呢?生意人,不做生意,跑去做一厘钱好处都没有的事情,真正是不可理解。冯蝶儿不喜欢生意,但从小就生活在刘宗祥和吴秀秀的生意场里,刘宗祥、吴秀秀都是蛮好的人,但她还是不喜欢生意。他们一谈生意,她就不喜欢听。跟所有的生意人一样,刘宗祥和秀秀,不赚钱的事情是不做的。看陆小山说话结结巴巴,脸都红了,冯蝶儿更是不在乎了。一个人还晓得为自己的行为尴尬红脸,说明这个人还可救药。

“我本来就不是个生意人,一个偶然的机会,让我成了个生意人,”陆小山示意,掌柜的吩咐一个伙计端上两杯热腾腾的茶。“如果冯小姐肯赏光稍坐片刻,陆某尚有几句至关重要的话要说。”

冯蝶儿忽然记起,她和秀秀在一江春茶楼经理室小窗看到的一幕。

“这个陆小山到底要说什么呢?”那天,冯蝶儿只是看到陆小山和一个女人约会。像是幽会,又不怎么像。这个女人,原来是她的学生。他们两个人说什么,听不清楚。

“小姐心里肯定在想,你这个姓陆的,开着这大的铺子,做着这大的生意,还跑到一厘薪水都开不出来的学校去教个什么劳什子书咧?不瞒小姐您家说,我的生意,远不是这家铺子的规模。我说这话的意思,也不是向小姐您家炫耀家财。我晓得,小姐虽然没有什么钱,但出身名门,父亲身份显赫,视高官显要钱财如粪土。”一个人如果有了真正的谈话对手,有了可以一吐心曲的对象,就显出真性情了。尽管陆小山自己知道,冯蝶儿还没有成为自己的红颜知己,但他相信那只是个时间问题。而且,这个天仙样的姑娘,现在就坐在我陆小山的家里了——这是最重要的!

冯蝶儿隐隐猜到陆小山要说些什么了。她非常平静。一个人的情爱空间,只能容纳一份爱。说可以容纳许多份爱的,那爱,不是真正的爱,或者不是深沉的爱,或者是把男女之性,当成了男女之情。

冯蝶儿心里只有李汉江,只有同她父亲一起在外奔波漂泊的李汉江。

用这种心境,听一个人动情的诉说,细想起来,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很有点像认真在那里唱做念打的演员,与一个漫不经心观众的关系。

“请冯小姐恕陆某冒昧唐突,陆某到学校教书,只是为了有多看冯小姐几眼的机会。是的,陆某惭愧,陆某其实不是个坏人,当然,说陆某是很好的人,也说不上。再说,世界上什么样的人是好人,什么样的人是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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