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是想喝酒,能够上台盘陪穆先生喝两杯的,就上桌子,不相干的都各人忙各人的事情,莫像根驴子鸡巴样地杵在跟前,这鬼样子蛮败胃口!”
张腊狗也不愧是火里血里滚出来的,插科打诨,嘴巴热闹得不得了,表现出和穆勉之不晓得有几亲热的样子。
上桌子的东西,也可以说明主人待客的诚意。
凉拌蛰皮,凉拌毛肚,凉拌口条,凉拌心头,凉拌腐竹,凉拌藜蒿根,凉拌皮蛋,凉拌莴苣尖,先上来八个冷碟,四荤四素,用的是五寸的中盘,显得秀气紧凑。
八个冷碟还刚动了几筷子,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紫砂陶钵端了上来。尽管盖得很严,但仍有一缕清香断断续续溢出来。
“穆兄,尝一口,这是好东西咧,菊花枸杞脚鱼汤。”
这自然是好东西。汉口人把鳖叫脚鱼。脚鱼和乌龟这玩意相像,都有“王八”之嫌。穆勉之嘴角稍微向上一翘,有那么一丝笑容停在那里。
“张处长请,您家先请!”
从毛芋头口里,穆勉之晓得黄素珍像是怀了身孕的样子。这么多年,这张腊狗,在黄菊英和黄素珍母女两个身上扳了晓得几多趟,连个屁影子都冇得一个,被我们的老六只睡了一盘,肚子就鼓起来了。哎嗨,老六哇,你高头不中看,底下还是蛮中用的咧!可惜了,恰恰就被这个把妈的把点有用的东西废了!老六,遭孽哪!
穆勉之以为,让黄素珍怀孕,是毛芋头的功劳。
热菜一道道地上,已经搞不清楚上了几道菜了。反正吃的人心思不在吃上,废话倒是说了不少。
“穆先生,蛮想向您家打听一个事,又怕引起您家的误会。”张腊狗喝酒走肝,脸越喝越白。这种人,就是把眼珠子喝得像兔子的眼睛,脸色也是从白里朝青里走。穆勉之喝酒走表上脸,一沾酒脸就红得像炒熟了的虾子。喝酒走肝的人,如果有酒路子,三两下去,就头上像揭了盖子的蒸笼,胳肢窝、脚板心,像戳穿了洞的水袋子,不停地流水,流出的水还有浓浓的酒味,这种人是很难得喝歪的。
喝酒走表的人,没有沾到几多,就头泡脸肿,容易晕,也容易还原。张腊狗喝酒走肝,却属于没有多少酒路子的,脸越喝越白,身上越喝越冷。大冷天的,这种身子的人喝酒,很吃亏。晓得自己是这样的底子,张腊狗喝酒就比较节制。没有喝多少,他就把话引进了主题。
“张处长,有么事,您家尽管说,我还有不听的?”穆勉之是喝慢酒的,浅斟缓酌,脸喝红,浑身的每个毛孔都被酒泡松了,整个人就松弛舒泰了。孙猴子已经交了底,说黄素珍被他塞到一处地方藏起来了。他晓得,今天着急的是张腊狗。
张腊狗肯定怀疑这事是穆勉之派人做的。嘴巴两张皮,说说是不费力,先拿凭证来再说。
“是这样,我屋里的,这几天都冇回来,怕是走失了向,有人说哇,您家洪门有兄弟看到过,好像是在花楼街附近。”张腊狗尽量不把心里的焦急表露得太明显,也不能把话说得太穿。把话说死了,人也就死了。
“哎呀,有这种事?有这种事?这倒要好好查一查!”穆勉之开始装马虎。他也不愿意把话说绝。随做么事都要留有余地。
“穆先生,穆兄呵,您家也不要装马虎了。有些话咧,也应该挑明。就说我们两家,本来就是一家么。青洪不分家唦。前些时有些是误会。就说您家老六出的那件事吧,就不能听那些鸡巴报纸写些么事。那些耍笔杆子的,吃饱了饭,胀不过冇得事干,就只晓得拿根笔瞎戳。还有,听说,您家们在江上被吃了一回黑。您家当是那个搞的呀,是刘宗祥唦!”
张腊狗的确怕穆勉之一怒之下“撕票”。把黄素珍的命救到,这是当前的头等大事。他要转移目标,移花接木,搞点嫁祸于人的把戏。
“张处长,我晓得您家说话,是不开黄腔的。我只是想问一句,您家么样晓得是刘宗祥搞的名堂咧?”
听张腊狗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穆勉之有几分相信了。毛芋头被割了下身,肯定是张腊狗的人做的。至于是不是张腊狗指使的,又另当别论。据花楼街那家“戒烟所”的经理说,毛芋头老六的确睡过张腊狗的婆娘。江面上被吃了一趟黑,是刘宗祥做的笼子也说不定。
“穆先生,您家想唦,我跟您家做生意,有个么事过不去的咧?您家的生意越好,对我只有好处唦!这话还冇说穿?您家的生意做得好,哪个不舒服咧?这还不是瘌痢头上的虱子明摆到的么!”
对于穆勉之,有说服力的话,就是这一段。弗朗克那天的谈话,刘宗祥当时当翻译的表情,都还像就在昨天。刚刚挤进法租界,就又被刘宗祥挤出来了。
“穆兄,未必您家还不相信?我这个消息,是从督军府传出来的咧!”
这最后一句话最有说服力。老五孙猴子是说过,那天吃黑的一批人,就是当兵的。要不是老五机灵,把那几包货沉到船尾,损失就大了。那是一批提纯的浓度很高的鸦片,稍加工就成白粉了。几贵的东西哦,真是得亏事先想得周到,作了应急的准备。
穆勉之也注意到,张腊狗对他的称呼,已经从“先生”改成“兄”了。这是个信号。穆勉之懂。这既是在拉关系,又是在下通牒:我这样把你当人,你还不给我面子?
“您家这样说,那我也就喊您家一声张兄了咧!不是我高攀哪,我们原来真是蛮好的唦!”张腊狗端了架梯子来,穆勉之也就顺着下来了。他通红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朝张腊狗凑近一点,显得很是诚恳的样子。“张兄哦,这样,您家刚才说的内眷失踪的事,就算是我穆某的事了,就算是我这个洪门山寨的事了!您家把三天的时间我,让我来查!”
“哎呀,真是多谢了咧!多谢了咧!穆兄呵,不瞒您家说哪,我蛮着急呀。我的个内人,刚刚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咧!”张腊狗清楚穆勉之是在做戏。他说什么三天的时间,是鬼扯羊腿的屁话。这只能证明,黄素珍在他们手里。
张腊狗不得不钉钉子回脚:人要送回来,肚子里的伢也要保住。这可不是好玩的!银钱冇得了,还可以去赚,把肚子里的伢搞掉了,老子剩下的都是些瘪谷种子,再要发个芽就难了啊!
“噢,有这样的事?真是恭喜恭喜!来,我要为张兄添丁有望喝一杯!”
这杯酒,穆勉之觉得顺着喉咙,一路痒酥酥地往下爬——“张腊狗,王八杂种!由你精似鬼,也喝了我们老六的下脚水!”
“穆兄噢,谢了谢了,您家随便敬么酒,都冇得敬这杯酒让我舒服。”张腊狗不晓得穆勉之在心里暗暗笑话他。在家门香烟子嗣上头,张腊狗看得很重。“穆兄呵,您家真的为我张某办成了这件事,今后您家禁烟的公务,我张某绝对抬庄,绝对助您家一臂之力!您家放心,我的弟兄,只要给碗水喝就可得了,不会把您家吃亏的!”
“好,有您家张处长这句话,我穆某今日也斗胆说一句泡话,只要我们两家一起攒劲,有我们发的财咧!”
在发财捞钱上,穆勉之和张腊狗终于找到了共同的立场。
第九节
张全生十年前是个什么样子,现在还是那个样子。白皮细肉的脸蛋子,清清爽爽的身条子,光溜溜的下巴没有一根胡子。
“这四川佬,吃了么长生不老的药吧,硬是成了精怪!”花楼街的老住户,有时也对“博艺轩”指指戳戳。
“他莫不是个阉鸡子啵?”也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
“您家未必冇看到,他的婆娘跟他生了几个伢咧!”这说的也是事实。
只不过,张全生的堂客和他生的伢,都没有活到三岁以上。这三个都是姑娘伢,得的都是一样的病,两岁以前都活蹦乱跳的,一到三岁,就三天两头发烧,随吃么药都不见效,不到半年,就死了。开始,张全生两口子还蛮伤心,也不死心,还是一个接一个地生。这样连着死了三个,死怕了,居然也就不生了。
“日他先人,是不是老天爷罚我咯?看到老子没做善事?那也是没得法子的,老子这一辈子就这样咯,先人板板,龟儿来世变猪牛,再还今世的债。”在香火问题上,张全生算是绝望了。
日子长了,老花楼街也都晓得,招牌蛮雅的这家门面,不是什么下棋的棋艺馆,而是一家赌馆。当然,除了赌,张全生还做些别的什么,晓得的人就不多了。
每天经过花楼街,刘汉柏都要进博艺轩去看看,开一开“眼睛荤”。里头那两个下围棋的,他都熟了。
前几年,冯子高有空到刘园来,偶尔和朋友手谈几局,多是以下棋佐说话,倒是让刘汉柏对围棋生出了兴趣。看刘汉柏似有下围棋的灵性,冯子高就指导了几次,何谓生死,何谓打劫,何谓占实地,何谓做大模样,何时长好,何时尖妙,时间不多,也算是启了蒙。虽然没有坚持下去,但是,黑白两子千变万化的魅力,却深深嵌进刘汉柏心里了,从此,围棋,就像永远在前面招手的精灵,总在朝刘汉柏有声无声地召唤。恁什么事,只要有兴趣,没有干不好的。开始,刘汉柏找了几本棋谱,当闲书看,然后,就到处找对手。可惜,汉口喜欢这东西的真不多。
博艺轩里的这两个棋手,也是刘汉柏偶尔放学经过时发现的。这两人的棋艺,看多了,他也就不敢恭维了。年轻人就这样,刚对那一样玩意入了门径,就特别喜欢跃跃欲试。今天,刘汉柏又发现这个白净面孔的汉子,下了一步臭着。
“可惜,这好的着眼,下丢了!”虽然是自言自语,毕竟有违“君子观棋不语”的古训。
“噫?小娃儿,未必你看出了啥子名堂?”白净面孔的汉子一口四川话,一脸的和气,不仅没有见怪,反而有求教的意思。
“您家刚才走了一步缓着。要是在这里立一颗子,他您家的这一条边就都死了。
您家看到冇?这是金鸡独立唦!他您家的这一条边,就是靠的这两个眼位,您家一立,您家看到冇?他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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