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家看到冇?这是金鸡独立唦!他您家的这一条边,就是靠的这两个眼位,您家一立,您家看到冇?他您家就不能进子了唦!”
“伢叻,看棋,么样能插嘴咧?那这样咧,这一盘你接着下,好不好!”对面那个的口气,就有些不耐烦了。
“下就下,残局不下,要下就下一整局!”刘汉柏听出了对方的不舒服,但年轻人好胜心表现欲太强,不假思索,就下了战表。
“好,好,您家们两个人下,这一盘就算我输了。”四川人的口音一变,汉口话也说得很地道。他把棋枰上的棋子一抹,就把位置让了出来。
对方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眼睛总是虚眯着,很难看出表情。他也不说什么,只是朝白净面皮汉子把手一摊。
“噢,噢,是了,是了,差一点忘记了。”白净面皮汉子从长棉袍子里摸出一个手绢,打开,数出几枚银角子,放到对方伸出的手掌心里。
“哎呀,您家们下棋还来钱?这不成赌了?”汉口人称赌博为“来钱”。
刘汉柏眼睛突然睁大了。他很吃惊。他知道下棋是可以“来钱”的,但真正看到,而且要他下场,还是第一次。
刘汉柏生活的环境,虽然总是能听到生意经,但秀秀喜欢中国古典读物,刘宗祥一身洋气,而且,这两个人对儿子的教育,都十分重视。刘园和四官殿居处的书香气息相当浓。可以说,刘汉柏是浸泡在中西合璧的文化氛围中长大的。长到十六七了,秀秀和刘宗祥还看不出儿子的特长和爱好来。在父母眼里,儿子是个谦和有余、主见不足因而显得很随和的伢。也好,没有富家子弟的纨绔习气,不恃富骄人,就是难得的清纯。刘宗祥和秀秀常暗地里庆幸。
“么样?吓不过吧?不敢来吧?”虚眯眼的汉子眼睛还是虚眯着,说话不阴不阳的。
“不怕他,不怕冇得钱,冇得钱我这里有!”白净脸的汉子在一边怂恿。
“哪个说我怕哪!哪个说我冇得钱哪!真是,来,下就下!”
看来,在围棋上,刘汉柏还真有些悟性。开局的大模样做得很有气象。对面两个角和两条边,都和中间的子有了遥相呼应的韵味。他自己也感觉不错,但毕竟是第一次和人在正规的棋艺馆对弈,不敢大意。走至中盘,刘汉柏死死地咬住对方的一条大龙,围追堵截。这条大龙想和对面一块棋连通。几经周折,终于把这条大龙断死了。对方盯着棋枰好半天没有作声,然后,轻叹一声。
“算了,这盘棋,我输了。”话刚出口,他就把棋枰一抹,从座位旁边的一只小布袋里,哗地倒出一堆银圆来,“来,拿去,这些都归你!”
开局之前说好了的,这一局的注是二十块银洋。
“算了,么样认起真来了咧?算了算了,再说,么样要这多钱咧!”
的确,刘汉柏不缺钱。但是,这钱来路不同,它们代表一种刺激和兴奋。
“中盘认输,注翻四倍你不晓得?你不晓是你的事,我不能坏了这里的规矩,再说咧,要是传出我欺小伢的话来,我的耳朵也跟着受罪!”
从小到大,刘汉柏听的是赚钱的话,看到的是赚钱的事,是在钱堆子里头捂大的,自己却从来没有尝过赚钱的滋味。
“果然,赚钱还是蛮有味的咧。这大一堆钱,刚才还是他的,不到两个时辰的工夫,就成我的了!”
刘汉柏盯着这一堆银洋,感到眼前一片白花花的东西在晃动。父亲身上从来也没有这么多钱。在刘汉柏的记忆里,父亲总是用银票,有时就在账单上签个名字,多半时候还是赵经理结账。母亲的茶馆,也是由别人管着,赚的钱有经理经常向她报账,说成本用了几多,还有什么毛成本,直接成本,毛赚,纯赚,又在银行存了几多几多。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大摞钱堆在桌子上。他很兴奋,但一想到娘的话,他又害怕了。
“男人活在这世界上,有两样事是绝对沾不得的,一是嫖,二是赌。嫖不光是伤了自己的身子,也损了德行。赌是无底洞,随有几多钱都会被吞进去。十赌九输。输的不是钱,是一个人的精气神。赚钱用钱,都要从正道走。你现在还小,用父母的钱,长大了,就要自己去赚钱,从正道去赚钱。”娘不止一次地警告。刘汉柏总记得,娘说这些话的时候,平时不晓得几温和的脸,像铁板样冰冷。
“还下不下?”虚眯眼的汉子问刘汉柏。他很注意眼前这小青年盯着银洋的眼光。他很怀疑,这真是大富豪的儿子?穿戴也很一般么,也就是干净整齐罢了,怎么像是没有看到过钱的样子?
“下还是想下,就是,能不能不来钱?赌博总是不好……这钱咧,我也不想要,您家看好不好?”
“嗯,这才像是大富翁子弟说的话。家教底子也还蛮厚实。这样的伢,牵下水难。”虚眯眼汉子朝白净面皮汉子扫一眼,想把心里藏的这个意思表达出来。“那怎么好咧,那怎么好咧,钱还是拿去。”
“算了,莫要老说这丁丁点钱的话,”白净面皮汉子觉得把这场没多少油盐的谈话进行下去,完全是一种浪费。他已经看出,要把刘宗祥的这个宝贝儿子丢进这口染缸里头染黑,时间短了还不行。坎子下陡了,怕把鱼吓跑了,时间拖长了,又不晓得山寨大哥等不等得及。“里头还有蛮多好玩的花样,要不要进去看看呢?反正又不折本。”
“算了,要是不下棋,就算了。”刘汉柏朝外走。他记起娘的话,小小年纪,在一个陌生地方,不要待久了。
“钱拿到,钱拿到!”白净面皮汉子还是不死心,就像钓鱼一样,一是要打窝子,二是要有耐心。
看到刘汉柏消失在花楼街人丛中,虚眯眼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师傅,这伢难得沾上这个赌字!”
“再等一等,要沉得住气。”
白净面皮汉子是张全生,口里虽然这样说,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个龟儿子,穆大哥也是脱了裤子放屁,有绕这大个圈圈的工夫,还不如一个麻袋,把这娃儿一笼,背起就跑!先人板板的,再向刘宗祥那龟儿狠敲一笔,不比这爽快得多!
每次到刘园来,芦花都要把刘园里一些杂七杂八的事,一一对秀秀说一遍,算是禀报的意思。
在芦话眼里,吴秀秀还是这里的老管家,实际上也是这里的女主人。
秀秀注意到,这次她到刘园来,芦花的大姑娘小月在面前晃去晃来地走了好多趟。这是过去没有过的。
小月长了她父母亲两人的优点。身材高挑,很周正的一张鸭蛋脸,下巴不像有的鸭蛋脸那样尖削,圆过来的线条很柔和,轻飘飘的柳叶眉下,远看似单眼皮的丹凤眼,近看是浅浅的双眼皮。睫毛太浓,齐刷刷如芳草围护着两潭秋水,近看极其清澈,稍远一点,有晓岚笼水的韵味。再远一些看,就需要想象了。
凭直觉,秀秀感到小月有话要对她说,而且,要说的话多半和汉柏有关。
秀秀已经注意到,她的儿子有些反常。前一段总是抱着一本围棋书看。当娘的不懂围棋,做爹的也不懂围棋。但是,都晓得围棋高雅,是锻炼智慧和毅力的高尚娱乐,也就没有去管他。最近,汉柏每天放学都回家很晚,偶尔问了两次,说是学校组织活动。
小月眼看着一层惨白从吴秀秀两腮向整个脸颊蔓延,刚才还坐得自然的身子,像突然被抽去了脊椎骨,一下子就委顿了。
小月不知道,秀秀脸上的惨白,是从心里漫出来的。
“秀娘娘,您家么样了哇,么样了哇……”小月吓坏了,两汪清潭像突然被什么搅动了,潭水溅出来,湿了围护着清潭浓密的芳草。她眨动着眼睛,抖落下几串泪珠子,一转身,在床上搂起一床毛毯,将秀秀裹住。“秀娘娘,都怪我,怪我多嘴多舌的!”
“小月,鬼丫头,你惊叫个么……”在厨房关照做饭的芦花,听到女儿的声音,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当她看到秀秀这个样子时,脸也吓白了。
“鬼丫头,快点把娘娘扶到床上去躺着!”
芦花的出现,像是把秀秀从白日梦中突然惊醒了一样,她一抖小月给她披到身上的毯子,脸色一整,眼睛闪出夺人的光来。
这变化太急骤了,让芦花母女一阵心寒。
芦花母女不知道,当年,吴秀秀为自己的叔叔三狗子报仇,为被英租界打死的人力车夫报仇,组织一帮人偷袭英租界,那一段日子,眼里经常闪出这样的光。
“管家,你去忙你的事,我冇得么事,让小月陪陪我就行了。”
一阵狂涛从吴秀秀心田滚过,冲走了沉淀多年的淡泊和平静。
“小月,你真的看到汉柏总是去赌博?”见芦花满眼茫然出去了,秀秀又问小月。她要钉钉子回脚。
“是真的,是真的,我偷偷地跟了好多回……”
小月一脸通红,眼睛躲躲闪闪地眨动,看上去,像一对蝴蝶在一朵盛开的大牡丹上扑扇着翅膀。
这姑娘爱着汉柏,既有偷偷跟踪的歉然,又有少女初恋的羞涩。
“真是个好姑娘!”秀秀明白小月的心思。此时她却没心思去品味姑娘的甜蜜。
“小月,今天给我说的事,只当没有说的,明白了冇?”
刚说到这里,刘宗祥进来了。
“咿?汉柏咧?不是说好了,你和儿子一起到这边来吃饭的么?”
见只有刘宗祥一个人,秀秀心里又是一顿。
“是的呀,我等了这么半天咧!你看,天都快黑了咧,我还以为儿子自己到这里来了咧!”
刘宗祥疼儿子,儿子大了,他还经常和儿子开点玩笑。有时,秀秀爱嗔参半地说他,当爹的冇得当爹的相,硬像是跟平辈在一起。秀秀也晓得,这也是刘宗祥独特的教育方法。他说,人家法国人,父子之间,都是喊名字的,像您家这样子的说法,那还了得?
“哦,小月,你先出去一下,我跟你刘叔叔有点事要商量。”
“么事呵,不能吃了饭,晚上再商量?把人家姑娘伢支走,不怕人家难堪?么样哦,是不是汉柏和小月两个人的事噢,您家都急着要做婆婆了?”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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